投桃报李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的声音打破了车内沉默。

    陈孚循声低头看去,不由身体一僵。震动的是宋舟放在中控台的手机,来电显示:“妈妈”。

    他抬眼看向宋舟,宋舟回眸扫他一眼,顺势瞟一眼手机,又重新看向前方。

    陈孚迟疑着问:“要帮你接吗?”

    他话音未落,宋舟右手已经拿起手机点了接听和扩音,然后重新放回中控台,“妈,我现在在开车,有什么事吗?”

    陈孚那句“开车不要看手机”卡在喉咙里,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

    电话那头出乎意料的平静,等了一会,宋舟又唤了一声,“妈?”

    隐忍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宋舟和陈孚几乎同时下意识挺直了背,绷紧神经等待莫桂英的崩溃大哭。

    但等来的不是莫桂英让人手足无措的哭诉,而是宋海冷静的声音,“妈,我来说。”

    静了两秒,宋海说道:“爸走了,后天出殡,妈说要告诉你一声。”

    宋舟平静道:“知道了。”

    等了几秒,宋海挂断电话。

    宋舟始终保持着开车的姿势,目视前方,呼吸平稳,车行匀速,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接到过电话。

    陈孚静静注视着宋舟的侧脸,想从她脸上捕捉到任何一丝情绪,然而没有,她明明在开车,明明看着前方,却仿佛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做。

    “宋舟。”陈孚轻声唤她的名字,尽可能温柔,“靠边停车,我来开。”

    宋舟平静道:“我没事。”

    宋舟没有撒谎,她一路平稳开到集安,一个急刹都没踩过。

    进城之后,她问陈孚:“你订的哪家酒店?”

    陈孚道:“你住哪我就住哪。”

    宋舟没再说话,把车开进她们提前预订的酒店,停稳后,下车朝越野车走去。

    陈孚跟了上去。

    安新彦在给大家卸行李,卸到宋舟的行李箱时,他说:“你放着,等会我一起拿上去。”

    宋舟还没说话,陈孚已经伸手提起行李箱,“走吧,我送你去机场。”

    安新彦秒回头,震惊道:“舟舟你要跟他去哪?”

    田恬几个人也同样惊奇地看着她。

    宋舟勉强扯出一个笑,“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回去一趟。琼琼,后面的行程你多费点心,注意安全。”

    宋舟转身要走,安新彦拉住她的手臂,“我送你去机场。”

    陈孚抢在宋舟说话前道:“不用了,我刚好也要去机场,顺路。”

    宋舟没再说话,低头跟着陈孚回到车上。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宋舟买了两个小时后的机票。

    到了机场,宋舟拿了行李箱,低头道谢:“就到这里吧,我自己进去。”

    想了想,她又道:“回去了注意身体,别再拿生命开玩笑。以后别来找我了,我都挺好的,你也好好的吧。”

    陈孚看着她拉着行李箱走进人群里,突然喊她的名字,“宋舟。”

    宋舟转身,他走过去,若无其事道:“机票信息发给我,我知道你平安落地就行。”

    这是他们自成都吵架之后建立的老规矩,只要出门,就把出行和住宿的相关信息发给对方一份,以便彼此掌握行踪,确保安全。

    宋舟没有拒绝,当面把自己的机票信息发给了陈孚,并让陈孚等会把他的机票信息也发给自己。

    这事说完,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话,陈孚忽然抬手摸了摸宋舟的头,柔声道:“去吧,没事的。”

    宋舟转身便走,一句再见也没说。

    候机的时候陈孚发来机票消息,并叮嘱:【记得吃点东西。】

    宋舟看了眼他的机票信息,要等五个多小时,不过陈孚走到哪都是VIP,犯不上替他操心。

    又过了一会,陈孚发来一张朝鲜冷面的照片,并问:【你吃的什么?】

    宋舟什么也没吃,盯着信息看了一会,起身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了一块面包和一瓶水,拍了照片发过去。

    陈孚:【敷衍我。】

    宋舟想了想,回:【现在没胃口,飞机上可以吃。】

    陈孚:【好,记得拍照,落地后发给我。】

    宋舟:……

    宋舟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但眼下她也懒得去想了。

    没多久开始登机,宋舟跟随人流走进机舱找到自己的位置,还没入座,一位空姐走到她身侧,温柔含笑,“女士您好,我们公司目前正在做活动,恭喜您幸运抽中今天本次航班的免费升舱服务,请您跟我来。”

    周围的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宋舟以往乘机也遇到过免费升舱,没有多想,跟着空姐去了前面的头等舱。

    帘子隔开的空间里有三排座椅,已经坐了三个人,宋舟随便扫了一眼,跟随空姐的指引坐进第二排靠窗的座位。

    舒适的座椅和安静的环境让宋舟疲惫的身体得到一丝抚慰,她放松下来,在空姐如沐春风的话语里点了一份朝鲜冷面,吃之前特意拍了一张照片。

    舷窗外的天空是一片暗沉的蓝,一轮弦月挂在半空,静静莹着微黄的光。

    宋舟不知道,就在她身后,陈孚换了一身衣服,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打扮得像一个不能让人认出来的低调大明星。

    他在宋舟入座后才坐进她的后排,一路默默看着舷窗玻璃里宋舟的脸,看她吃面,看她发呆,看她渐渐闭上眼睛睡去。

    零点一刻,飞机落地,宋舟手机一开机就收到了陈孚的消息:【在飞机上吃了什么?】

    宋舟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把飞机上拍的朝鲜冷面发给了他。

    陈孚又问:【住一晚明天再回榕县还是现在就赶回去?】

    不等宋舟回信,他又发来一条:【建议找个酒店住一晚,晚上开车不安全,坐车更不安全。】

    宋舟回:【打算住酒店。】

    陈孚:【酒店信息记得发给我。】

    宋舟打开酒店预订软件,找了一家平时常住的连锁酒店,订了间房,然后截图发给陈孚。

    机场巴士驶离机场后,宋舟突然想起什么,问:【你现在不应该是在飞机上吗?】

    陈孚很快回信:【有Wifi。】

    宋舟愣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对陈孚来说,这好像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宋舟:【你不用一直联系我,我没事。】

    陈孚过了一会才回:【就当给我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等你重新回去工作,我就不打扰你了。】

    宋舟没再回消息,而是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山,一重叠一重,像走进一个古老而深沉的噩梦。

    次日宋舟租了台车,驾车前往榕县。

    陈孚依然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租的什么车,车牌号码多少,什么时候出发,到了住哪里,等等,宋舟有问必答,但也仅限于此。

    到了榕县,宋海回电话说在老家祠堂办丧事。

    宋舟早料到会是如此,但既然来了,她也不介意再多开几十里路,她要亲眼看见宋如云真的死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通往乡下的泥泞土路修成了平稳水泥路,小时候觉得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段路,现在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走完了。

    村口建了一座新牌坊,高大鲜艳气派,旁边立着一座记事碑,记录着新牌坊的修建时间及出资人。

    宋舟停了车,走过去,一眼就看见宋如云上下四代男丁的名字刻在第一排第三列,捐款十万。

    再看时间,就在去年。

    宋舟气笑了,她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可笑之事。

    往里约两百米,木结构旧牌坊依旧矗立在进村的第一个路口,红绿漆面斑驳脱落,鎏金神像面目全非,部分木格已经破损掉落。

    宋舟定定仰望着这座历经风雨而不倒的木牌坊,回想起小时候每一次踏进这座牌坊便有如踏进人间地狱的时光。

    它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令她生畏,它衰老破旧,摇摇欲坠,但它仍然矗立着,甚至有了一座更坚固更气派的继任者。

    乡村已经是崭然一新的乡村,但幼小时候便笼罩在头顶的黑暗和绝望却变本加厉地袭来,宋舟一度想要掉头离开。

    但她最终还是来到了村中心的祠堂。

    祠堂也翻新了,仿古建筑,三层楼高,眼下挂满白花、白布、花圈、挽联和柏树枝、竹枝等,前坪摆着八仙桌搭建的“奈何桥”,“牛头马面”引路,和尚、道士和披麻戴孝的亲属后人跟随,走几步跪一跪,又走几步拜一拜,唢呐铜锣鞭炮齐喧天,周围都是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孩。

    明明村子看起来已经焕然一新,然而眼前一幕幕,竟然跟二十多年前没有多少差别。

    宋舟怀疑自己穿越进了一部无限循环的诡异荒诞戏剧里。

    这轮“法事”持续了快半个小时才结束,人群里终于有人发现了宋舟,渐渐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宋舟不予理会,直接绕过“法场”走进祠堂,一眼看见神台正中摆放的遗像,是宋如云。

    头发花白,面容枯瘦,眼袋严重下垂,法令纹深邃,因为是黑白照片又带了几分笑,浑浊的眼睛里竟有了一点光彩,不知情的人见了大概得叹一句,“哎,看着挺精神的。”

    但宋舟不是什么不知情的人,有的人死了,是因为他早该死了。

    祠堂里最先发现宋舟的是宋如云姓王的那个好哥们,他拿着一摞纸钱,叫了起来,“哟,这是谁回来了?”

    宋舟狠狠斜了他一眼,怎么有的人却还不死。

    姓王的被她这一眼看得怯弱下去,放下纸钱溜出了祠堂。

    披着一身白麻布的莫桂英从灵台前蒲团上爬起,跌跌撞撞走过来抱住宋舟哭:“舟舟,我的女儿,你总算回来了……”

    她虽然哭,却也不敢提宋如云一个字,宋舟拍拍莫桂英的肩,安慰道:“妈,我回来了,以后能回家了。”

    宋海一家三口从边门走进来,看见宋舟,布满红血丝的两双眼睛闪过一丝喜悦,转瞬仍又被愁苦填满。五岁的球球整个人几乎被白麻布包裹住,一脸的懵懂困倦。

    宋海递过来一束香,宋舟盯着看了几秒,接过来,点燃,鞠了一躬,插进香炉。

    莫桂英找来一块白麻布要她披上,宋舟拿在手里,还没开口,一道颤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谁允许她进来的?!”

    众人转头,八十多岁的宋老爷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旁边扶着他的是刚被宋舟眼神削出去的那姓王的。

    老爷子越想快越走不动,老半天进了祠堂,拄着拐杖喘了半天气,这才抬起拐杖指着宋舟骂:“谁允许你进来的?这是我们宋家的祠堂,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进来?!”

    莫桂英用身体挡在宋舟面前,哭着求情,“她是您的孙女,是你儿子的女儿,大老远跑回来,就为送他一程,您消消气,看在孩子一片心……”

    “什么心?她有什么心?她有心吗?不认祖不认亲的心吗?我儿子没有女儿!我没有孙女!让她走,别来这里打搅我儿子的清静,人都死了,让他走个清静!”

    老爷子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又是喘又是咳,又拎起袖子抹眼泪。

    宋海没办法,走过去扶着他,劝慰道:“爷爷,您身体不好,不能动气,您回去休息,这里的事情有我们年轻人,我送您回去。”

    旁边几个同姓堂亲也上前来劝。

    老爷子把拐杖重重往地面一拄,抖着胡子开始骂宋海:“有你们年轻人有个什么用!你爸辛苦一世,没享上你半天福,到头来,你连个像样的丧礼都不给他办!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你看看这棺木,你出门去问问,我们这祠堂里什么时候办过这么不像样子的事!谁家不是至少停满七天,法事做二十一场,天天搭台唱戏!”

    宋海不满地说:“爷爷,现在已经不是几十年前了,现在都提倡丧事简办,城里都是直接火化……”

    他话未说完,拐杖已经落在了他背上,老爷子举着拐杖边打边骂:“不孝子!你这个不孝子!你爸死了,我还没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由不得你们这样胡作非为!”

    祠堂里顿时乱成一团,一波人护宋海,一波人扯老爷子,宋舟已经忍无可忍,扔下手里的白麻布,冲上去抢下老爷子的拐杖在祠堂厚重的大门上重重敲了几下,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宋舟走到老爷子面前,深深吸一口气,平静开口道:“我本来看你是个老人,又死了儿子,尊你几分面子,但既然你这样为老不尊,也就别怪我不客气。

    “让我来告诉你,你儿子为什么死,你女儿为什么跑,为什么别人八十多岁儿孙绕膝,你八十多岁孤家寡人一个。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咎由自取因为你活该,因为你满脑子愚蠢,满脑子只有儿子孙子,只有传宗接代,只有你那狗屁香火!

    “你要搞清楚,你儿子是为了给你传香火,他才从一个老师变成一个酒鬼最后半夜醉死在大马路上的。是因为你,我们所有人的痛苦都是因为你,你要记住,你儿子是死在了你的手里。你现在又要来折磨你孙子,呵,我看你是想把你老宋家的香火都断在你手里你才甘心。”

    老爷子密布皱纹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然后又变成了惨白色,他想骂回去,但嘴唇颤抖着,半天只说出:“你、你……”

    莫桂英拦住宋舟,“舟舟,别说了!”

    宋舟已然不顾一切,推开莫桂英,继续不瘟不火地说:“这祠堂进不进我不稀罕,你们老宋家认不认我也无所谓,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说清楚,我不认祖不认亲,是因为你们父子从头到尾不做人,是因为你们让我没有亲没有祖。我小时候你跟人家说要把我卖掉,人家劝你养大了可以给孙子换彩礼钱,果然,我长大了宋如云要把我卖掉给他儿子换彩礼钱,卖一次不够卖两次。

    “我告诉你,我今天来,不是来送他一程的,我是来看他死的,我要亲眼看见他死了,我要亲眼看见你看着自己儿子死了!

    “我告诉你!”宋舟突然拉高音量,愤怒地喊道:“村口那牌坊就是你儿子拿卖我的钱建的!你们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

    老爷子气得直往后仰,莫桂英扯住宋舟,泣不成声,哀求道:“舟舟,别说了,别说了!”

    祠堂里又乱成一锅粥。

    宋舟攥紧手心平复下心中激荡的情绪,冷冷看着眼前的闹剧。

    她觉得自己骂得还不够,她应该一把火把这里烧个干干净净,但当她将这诡异得仿佛穿越的场景再看一遍的时候,她觉得够了,不必再说了,埋葬他们的必然已在路上。

    宋舟丢下手中的拐杖,从闹哄哄的人群里挤出来大步往门口走,看见姓王的躲在一边看热闹,她盯住他,许久,冷冷地一字一句道:“他今天要是被我气死了,你有一半责任。”

    姓王的唰地一下变了脸色,连忙挤进祠堂去看老爷子的情况。

    宋舟旁若无人地离开祠堂,走向村口,这个地方,她此生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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