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唐礼昀见她不动以为没处理干净，视线越过桌上的碗碟看过去：“还有皮吗？”
“没有，”桑晓低着头，吸了一下鼻子：“谢谢！”
很久没吃过猪手了。
小时候，爸爸总是一边给她处理着猪手，一边说以后爸爸不在看谁还给她剥皮，吃得这么刁钻以后少不了饿肚子，到时候看她怎么办。
窗外，飞鸟略过高大的木棉，向远处的崇山飞去。
桑眼默默吃着。
爸爸您看，我没有饿肚子，我生活得很好。
唐礼昀把所有的猪手都去了皮，整齐的放到桑晓那一侧，又顺便剥了几个开背虾放进她盘子里。
“你不嫌麻烦吗？”桑晓问。
“吃有什么麻烦的，”唐礼昀摘掉手套，放到一旁，随口说：“总比浪费了好。”
说完拿起勺子继续舀他的鱼片粥喝，有一下没一下的。
这个世界很玄妙。
因为高中时候那次猝不及防的撞见，桑晓一直看唐礼昀不顺眼，如今却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与此同时，唐礼昀也觉得不可思议。
向来对他白眼相看的高冷女孩儿会坐在他对面快乐地啃着猪手。
手中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唐礼昀此刻的心思全都放在女孩身上。
她也是很爱吃的，而且吃得很可爱。细嫩的指尖沾了酱汁，小心地捏着骨头两侧，吃得细致又安静。
那猪手一定很好吃，应该是人间无与伦比的美味。以后一定要再来尝尝。
“寒假打算什么时候走？”他问。
“没定，”桑晓答：“大概到年底时再走。”
唐礼昀拇指在勺柄上摩娑了两下，没再多问。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等桑晓吃完了，二人一起回学校。公交站在学校西门，要穿过大半个学校才能到图书馆。
桑晓带他抄近路。从教师宿舍穿过来，又路过小超市、游泳馆，走的都是弯弯绕绕的小路。
没什么人，风景也好。
下午起风了，天气更冷，唐礼昀咳得也更频繁了。而且不咳还好，一咳就停不下来。桑晓到超市帮他买了瓶水。
路还没走一半，冰凉的矿泉水已经见了底。
桑晓眉头一皱，指着不远处的一座两层小楼说：“还是去校医院看看吧。”
唐礼昀刚又咳完，站直身体顺着她手指看了一眼，拒绝了。
大概咳得太用力，他脸色有些潮红，桑晓看了看，还是有些不放心。
“校医院人不多，不会担误多少时间的。”说着怕他不肯，率先朝校医院走去。
唐礼昀不是怕担误时间，只是嫌麻烦。通常大病小情都是靠自愈，实在抗不住了才吞点药片。
可走在前面的人脚步坚定，头也不回，唐礼昀清咳了一声，只能跟上。
校医院人的确不多，配备的校医自然也不多。今天周末，只有一个校医值班。
诊室内有两个学生正在看诊，走廊里只有一个年近五十、头发半白的女老师坐在椅子上候诊。
桑晓看女老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女老师看见桑晓和唐礼昀开门进来，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圈，落向他们身后。
“找到病例了吗？”女老师看向来人，催促：“快点，马上到你了。”
听见后面加快的脚步声，桑晓侧身让路，目光触及满头银发的男人时，瞬间靠墙立正站好。
“吴教授好！”
“吴教授好！”
墙边二人异口同声。
后面这人叫吴梓敬，是信息学院的泰斗，平日里只做科研带博士。像桑晓这种本科菜鸟只在某次专题大会上听过老人家的一次讲座。
老教授思路清晰言语恢谐，把高深的学术讲得通俗易懂。可惜这种国宝级的教授很少露面，桑晓也就见过他那一次。
可唐礼昀是怎么认识他们学院教授的？
桑晓狐疑地瞥了唐礼昀一眼，压下心中疑惑。
吴梓敬听见二人问候脚步缓了下来，看到桑晓时和蔼地说了句“同学你好”，目光移向旁边的唐礼昀时，眼神一亮。
“你小子，怎么又跑来我们学校了？”吴梓敬笑着问：“你的衣服找到了吧？”
“找到了，”唐礼昀礼貌点头：“谢谢吴教授帮忙。”
桑晓斜了唐礼昀一眼，心想该不说的是她书包里的衣服吧。
“不帮忙，只怕你再把我们H大的保安系统也给黑了。”吴梓敬笑意吟吟调侃着，却没料到这话在桑晓心中翻起了千层巨浪。
她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唐礼昀。
黑H大论坛的黑客……是他？
唐礼昀余光感受到桑晓强烈的视线，心中苦笑，可面上依然维持着风平浪静。
“教授您身体不舒服？”他转移话题。
“这两天突然降温，有点感冒，”说着，目光在二人之间犹疑：“你们俩个这是……谁陪谁啊？”
还在震惊中的桑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唐礼昀及时的开始咳嗽。
“老吴，到你了。”前面的女老师提醒，看样子是吴教授夫人。
“急什么，等一会儿。”吴梓敬背着手说完，又笑呵呵看向唐礼昀。
“有个事情我一直想问，”老教授头发虽白，目光依然矍铄：“你费那么大劲儿，还差点儿搭上自己前程，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礼昀又开始咳嗽。
吴梓敬教了一辈子书，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现在虽然不再教本科生，但依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唐礼昀的小伎俩。
他笑眯眯的等着。
“他们给我的报告里说的是什么年轻人一时兴起想证明实力……在机器人大赛之前我确实相信了，但当我亲眼看见赛场上你的表现后，我觉得你不是那些头脑发热的学生，我猜这里面一定有别的原因？”
唐礼昀没答。见吴教授和桑晓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知道今日自己这一关是躲不过去了。
“我这么做并无恶意，”他脊背挺拔，言语不卑不亢：“只是希望学校能够加强舆论监督，毕竟谣言猛于虎，在众口铄金的谣言面前，大部分都不是智者，只会是帮凶。”
“你怎么知道是谣言？”吴梓敬一语中的。
唐礼昀沉默了一瞬。
接着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但还是被桑晓捕捉住了。
桑晓一怔。
忽然有种感觉，这个答案似乎与她有关。
“吴教授您说得对，网络并非法外之地，”唐礼昀没答，干干脆脆承认错误：“除了这种偏激方式之外，我应该相信学校会有更妥善的处理方法，是我欠考虑。”
这番话听着言辞恳切，却话中有话。
如果BBS没有被黑，桑晓那条帖子现在还挂在热板头条呢。
吴梓敬自然也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只是他现在年纪大了，并不多管学校事务，也只是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
尽管唐礼昀没有明说，年过花甲的老教授也能看出些什么，待仔细端详了桑晓之后，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原因，就在这姑娘身上。
他呵呵一笑，转而问起：“BBS服务器都有地址转换，你又是怎么找到正确地址的？”
唐礼昀笑了一下，礼貌说：“这个就要感谢图书馆里的那几台电脑了。”
桑晓没听懂，但吴敬梓一听就明白了，哈哈大笑数声：“果然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之后他又问了一些问题，唐礼昀都一一回答了。老教授最后欣赏地看着唐礼昀，问：“有没有兴趣考虑我们学院的研究生啊？”
唐礼昀谦虚一笑，委婉说自己刚刚大二，暂时没有读研的打算。
老教授没想到唐礼昀才大二，一愣之后再次哈哈笑了起来。
“孺子可教啊，那就等你考虑好了来找我。”
本来吴教授还想再问些什么，但被夫人多次催促，终于不耐烦地去了诊室。
细长的楼道里只剩下唐礼昀和桑晓二人。
唐礼昀走到椅子上坐下，双肘撑着膝盖，垂头看向地面，只有间或的咳嗽声在走廊里回荡。
咳的时候，他整个胸腔都在抖，看着很难受的样子。桑晓忍了忍，终于还是没问出来。
吴教授离开之后下一位病人就是唐礼昀。
校医是个女老师，仔细问了唐礼昀病程时间和严重程度。在得知他已经咳了一周后，严肃地训斥：“为什么不早来？”
桑晓心中一紧，脱口问道：“老师，很严重吗？”
校医看了一眼桑晓，没回答，递过一只体温计来。
“先量一□□温。”
前段时间桑晓刚看到有个感冒不重视，最后引发心肌炎死亡的新闻。这会儿见校医不答，心中更加七上八下的。
唐礼昀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把桑晓的紧张全看在眼里，接过体温计后唇角上扬。
“没事的。”他安慰桑晓。
说着，把书包放到地上，又脱掉夹棉外套放在膝盖上，然后把体温计从帽衫领口处放到腋下。
拉扯衣领时，嶙峋的锁骨清晰可见。
在桑晓的印象里唐礼昀一向高大挺拔，没想到他也是很瘦的。想起中午吃饭时他似乎只喝了一碗粥，心中更加担心起来。
“我帮你拿吧。”她手心向上，对准他的外套。
看着突然伸过来的细嫩掌心，唐礼昀顿了一下，抬头看到她蹙紧的眉头时，微微一笑。
桑晓怔了怔。
心想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刚要缩回手，衣服已经被他递了过来。
“谢谢。”他说。
候诊室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她就站在唐礼昀旁边抱着他的外套。
明亮的烟黄色外套带着他的体温，在骤然降温的季节里有一点暖。
若是放在三年前，连看他一眼都嫌烦。也不知是世界太玄幻，还是世事太莫测。
量体温只需要三分钟，桑晓却觉得好像走过了一座长长的独木桥。
桥的这一头是现在的他，那一头是年少时的他。她站在中间，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唐礼昀。
或许是世界太玄幻、世事太莫测，又或许是他和她——
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