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三十六年。

    大梁北疆，凉州。

    虽然已经入秋，正午的阳光依旧热烈。

    穿着黑底暗纹红边制服的年轻男子神情飞扬，脚步匆忙，一路走过迤逦叠翠的亭台楼院，在一处挂着滴水珠帘的房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刚站定，就看到珠帘从里面一撩，一个穿着月白上衣湖蓝长裙的婢女从里面走出来，身材娇小，面容娟秀。

    “有信儿了？”红艾问道。

    青三微微颔首，压低了声线，“今早皇上发下手书，昭告朝野。”说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皱眉。

    “因为王爷功勋卓著，以身殉国，所以要将王爷唯一女儿嫁给大梁储君为正妻？”红艾接口，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

    “是的。”

    “哪位皇子能娶到郡主，就被立为大梁储君？”

    “虽没有明旨，但朝中上下都心知肚明。”

    “还真让郡主说着了。”红艾微微叹气。

    青三抬头，往珠帘后面的屋子里望去。屋里的光线并不是很明亮，所以看不分明。

    “郡主刚合上眼……”

    红艾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不清亮，带着一股子刚睡醒还没有清醒的慵懒。

    “红艾，是青三回来了吗？”

    “郡主醒了？”红艾挑起珠帘，走进屋里。

    青三跟着进来。

    屋里的光线并没有从外面看那样昏暗，阳光透过窗户处的缝隙洒进来，维持足够的亮度，却不会灼到人的眼睛。

    房间地板是清凉坚硬的大青石，正对门口是一面巨大的书柜，直顶到屋梁，各种经史子集志怪杂谈把书柜填得满满的。

    角落的衣架上挂着一套女子铠甲。

    窗下的竹榻上躺卧着一个人，她身上穿着宽松的素麻衣衫，手掩在嘴边打了一个哈欠，容色绝美，手指骨节分明，指腹有明显可见的茧子，那是常年持刀舞剑磨出来的。

    霍清宁从竹榻上坐起身，抬起还有些惺忪的眼眸看向青三，声音带着一股子靡靡，“啊，青三回来了。”

    她身材修长，比一般女子都要高挑，眸色略淡，呈现淡淡的琥珀色，传说霍家祖上有胡人血统。

    红艾上前给她调整了一下竹榻上美人枕的位置，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做完这些，红艾出了屋。

    “见过郡主。”青三恭敬上前行礼。

    “可是有了消息？天使已经从帝都启程北上了？”霍清宁伸出两根手指按揉着疲惫的眉宇。

    七个月前，她在行军大帐中重生醒来，北凉王已经丧生在匈奴铁蹄之下。

    她来不及伤怀自己的委屈，也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悔恨，用极短的时间收拾妥当心情，有很多当务之急的事情等着她定夺。

    五个月，她领军夺回父王遗体，将攻靖边城下的匈奴赶回阴山之北。

    战事稍歇，她才有时间将父王遗体的和母妃合葬。

    马不停蹄的厮杀征战，时间将她刚重生时的悔恨悲伤冲刷殆尽，沙场没有给她时间去缅怀她的前世。

    两个月前，匈奴对大梁递上了降书言和。霍清宁派人将匈奴使者和军报一起送往帝都。

    算算时间，匈奴使者抵达大梁帝都最少一个月了。

    红艾端了一碗药从外面进来，送到霍清宁手边。

    霍清宁什么也询问，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红艾说她的身体在征战中有损伤，必须给她补回来。

    这样的小事，霍清宁自然是随着她折腾。

    每天能看到四婢明媚鲜活的脸，对她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等霍清宁喝完了药，青三才开口回道：“帝都那边传来的消息，应该不会错。还有一件事，首领让属下回禀郡主，说郡主让查的事情了眉目。首领在北城老刘羊肉汤面馆等郡主。”

    红艾接过空了的药碗，又端了一小碟蜜饯递过来，碟子很小，里面的蜜饯也只有两三颗。

    “哦——”霍清宁兴致勃勃地站起身，在榻前踱了几步，”五叔果然快，这就有了眉目了。紫云，紫云——把我大衣裳拿来，我们要出门了。”

    “来了，来了。”

    如水般温柔的嗓音带着少女独有的清甜，穿着和红艾相似服饰，只腰带颜色不一样的少女抱着衣裳从内室走出来。

    她身量娇小，十八九岁的个头却比十六岁的霍清宁矮了足足一头。

    霍清宁让紫云把她周身收拾妥当，穿戴好了外出的斗篷，接过红艾手里的碟子，把里面的蜜饯一把倒进嘴里，带着青三风风火火出了门。

    紫云追出来，“郡主，带上红艾。”

    霍清宁抬起手挥了挥，没有回头，“今儿你们两个都不用跟我，守着院子吧。”

    刚走出院子，就看到了迎面而来，一边走一边往嘴里丢零食的绿蚁。

    不同于红艾和紫云的稳重，也不同于翠袖的文静，绿蚁性子活泼，最爱热闹，一刻也坐不住。

    “郡主——郡主——”

    看到霍清宁，那丫头像一阵儿风一样刮了过来，快要撞到霍清宁怀里才停住脚步。

    她举着手里的袋子，递到霍清宁面前，眉眼张扬生动，“老杨家的烧板栗，刚出锅的。”

    霍清宁笑着在她额头点了一下，“我在调理身体，红艾不许我吃这些。”

    绿蚁的年龄在四婢中最幼，比霍清宁还要小两个月，性子野，没什么心眼儿，探听消息却是一把好手。

    开元四十一年，绿蚁为了救她，死于兵祸。

    绿蚁把袋子收回去，往嘴里丢了一颗栗子，脸颊立刻鼓起来，像只仓鼠，嘟嘟囔囔地埋怨，“红艾姐姐规矩最多了。”t

    她打量了一眼霍清宁的穿着，转瞬露出笑脸，”郡主要出门？带我一起去，一起去。”

    “行，你跟我去。”霍清宁笑着答应了。

    绿蚁高兴地转了一个圈儿，辫子和裙角一起飞扬起来，辫梢儿系着的铃铛发出清凌凌的脆响。

    王府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马车很简朴只是普通的青蓬马车，拉车的马却很神骏。

    绿蚁扶着霍清宁上了马车。

    青三亲自驾车。

    北凉王府坐落于南城，去北城要穿过三条大街，不急着赶路，坐马车需要一刻钟。

    北城是汉胡杂居之地，凉州城的马市、皮市、香料宝石等和胡人相关的交易居所大都在此。

    多年来，从北地草原来的胡人定居于此，和汉人通婚贸易，彼此融合。

    当然，这里也是胡人探子首选的藏身之地。

    绿蚁扒着车窗往外看，一边往嘴里丢板栗，一边叽叽喳喳地像只麻雀说着不停，难为她脸颊吃得鼓鼓的，话语还是很清晰。

    东家长，西家短。城里哪儿开了家新铺子，今天谁家办喜事儿，哪家媳妇和邻居因为一颗鸡蛋吵了嘴，云云种种。

    霍清宁含笑听着。

    绿蚁突然住了口，让霍清宁有些不适应。

    她神色讪讪，把手堵在嘴边，“都是我聒噪，红艾姐姐早就嘱咐我们，让郡主多时间休息。我出去和青三一起坐。”

    没等霍清宁说话，她y已经打开车门出去了，还轻手蹑脚地关好了车门。

    霍清宁失笑。

    既是绿蚁好意，她应该领受。

    半年的连续征战，不光是身体损伤，她精神也是极为疲倦。虽然战事已停两月，但大战过后，百业待兴。每天，凉州依旧有很多事等她决断处理。

    如果，北凉王健在，这些事自然落不到她身上，所以之前她从未觉得战争是如此耗费人力物力。

    前世，她将战后的所有事交托王府长史和凉州府官员，专心在王府休养。

    这一次，她不想这么早这么轻易放权。

    绿蚁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进来，像是催眠的乐曲，霍清宁靠着厢壁几乎要睡着。

    “吁——”青三勒缰声。

    “嘭——”有东西重重地撞在了马车车厢上。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传来。

    霍清宁瞬间惊醒，右手按住了悬在腰间的短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