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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三三他娘

    十月怀抱着三三,站在路边。看了眼坡下明显失态的唐开泰,正在野草地里认真捡东西的金金和阿平,正在喂毛驴的黄婶子,又低头看着正努力歪头去看毛驴的三三。

    手无意识的一下下的抚摸着三三的背,终于向唐开泰看过去。

    此刻唐开泰已经收敛了情绪,眼里都是探究,看了眼手上的耳坠子又看了看三三。终于听到十月说。

    “这个是三三他娘的遗物。”

    唐开泰的眼睛盯着三三,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看向十月,已经掩下去的泪又有流出来的趋势。

    这时阿平忽然欢快的出声,“十月姐姐,我找到了另一个耳坠子啦。”说着举起小手拿给十月看。

    阿平这一声打断了唐开泰的沉思和十月的挣扎。

    唐开泰伸出手,从阿平手里拿过另一只耳坠子,把两个都放在手上,抿了抿嘴唇,然后转头看向远处的庄稼地。

    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才。

    “金金,阿平。收拾差不多了,咱们上来。”唐开泰看着脚边的背篓,周围在没有其他东西,他拎着背篓率先爬上土沟。

    十月伸出一只手接过背篓,两人一人提着一边,把背篓放在路边。

    黄婶子过来把背篓拿过去放在车上,唐开泰回头拉着正往坡上爬的金金和阿平。

    三人都上来了,四个人,哦,算上三三是五个人,站在路边,谁也没说话。

    金金和阿平看着十月和唐开泰,不能理解当下这个奇怪的氛围。

    “大哥,我们走吗?”阿平毕竟小,虽然觉得大哥和十月姐姐不说话有点奇怪,但是没多想。

    唐开泰点点头,“走,等毛驴吃好了,我们就走。”

    唐开泰说完又安静下来,看着手上的一对耳坠,想犹豫了一下,递给十月,“先收起来吧。”

    十月没拒绝,把三三交给他,自己到车前,把刚才翻到的背篓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把一对耳坠又塞进荷包里,这个荷包她几乎没有拿出来过。里面一直装着三三他娘的耳坠子和当初的那八十三文钱。这八十三文在小沟村给三三喂奶花了十五文,剩下六十八文。后来因为在尼姑庵得了一些钱,就再没动过了。一直装在荷包里,她贴身放着。

    昏迷这几天黄婶子帮她换衣服的时候,直接给收了起来。

    她回头,唐开泰果然在看她,看见她手上的荷包,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掩去了。

    十月收拾好,又把包袱背篓都好好的摆了摆,免得颠簸掉下去。对黄婶子说,“婶子,走吧,咱们慢点。”

    然后转头叫金金和阿平,“你俩来坐车上,走了一个时辰了,免得脚疼。”

    金金和阿平看了眼唐开泰,见他点头,两人坐在板车边缘,双腿在外侧晃晃悠悠的,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好不快活。

    金金和阿平第一次做这样的车,从老家出来的时候,坐的是带门窗的马车,之后再没坐过车了。

    十月嘱咐她俩小心点,别从车上掉下来。俩小家伙笑着点头,然后转头去看前方,两人说着还有多久能碰上二哥他们。

    十月没上车,让黄婶子也坐车,赶车慢点,她和唐开泰在后面跟着。

    黄婶子看了两人一眼,笑着点头,一挥鞭子,小毛驴漫悠悠的走了。

    十月和唐开泰不远不近的跟在车后面。

    “你还好吧?”

    “你还好吧?”

    安静了好一会儿,两人同时出声,十月噗嗤笑出了声。

    “我好多了,之前太累了。”

    “嗯,那就好。我也还好。”

    之后两人又安静的不说话,见唐开泰看着自己,十月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哎……我骗了你们。三三不是我捡的。我从悬崖上摔到一个山沟里,醒来的时候,正好遇见她。那会儿三三刚出生,她身体很虚弱,我们一起从悬崖底下爬上来。”

    十月停下来,唐开泰急切的问,“她……”

    想了想没说什么,等十月继续。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悬崖下面,她没说。爬上山顶了,她说她走不动了,让我帮忙带着孩子下山,她家在山下的村子,让我下山找人去接她。我带着三三先下山,再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头撞在石头上。我回去晚了。”

    十月缓慢又简单的讲完了那一天的经历,故意漏掉了孙姨娘说去村子里找一个叫唐开泰的人这个信息。

    “她,她留下什么话没?”

    十月摇摇头,看着前面马车上的三个人,这么一会儿马车已经离他们十几米远了。金金正冲她笑,她也回她一个笑容。

    “那,她,她……”唐开泰的声音有些哽咽,低下头快速的擦了下眼角。

    “我和村子里的人把她安葬在小沟村的后山上。我不知她姓名,她……让我叫她孙婶子……那天,她穿着褐色的袍子,长的很好看,眼角有一颗小痣。”

    十月看着前面的路,麻木的说着这些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会莫名的流下来。

    她用手擦了擦,然后吸了吸鼻子,“我来抱三三吧。”十月伸手去接三三,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唐开泰,她愣住了。

    十月冲三三伸手,可是三三小手抓着唐开泰的衣襟,不愿撒手,一双眼睛看着他,咧嘴发出两声啼哭。

    唐开泰回过神来,看着三三闭着眼睛哭的样子,又看着他小手扯着自己的衣襟,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最后十月还是把三三抱在自己怀里,三三的小手还伸向唐开泰。

    十月想,这才一个多月的小孩子,怎么就对唐开泰那么依赖呢。

    十月的只言片语,唐开泰已经都清楚了。十月没说,但是他猜想,娘一定是对她提过他的,不然怎么会那么巧他们就遇到了呢。只是现在他不想探究更多。

    此刻他的心很乱,又很镇定,不悲不喜,但是眼泪止不住。

    看着还在哭的三三,他不着急,也不想去哄。

    如果三三是娘的孩子,那么三三的生父是谁?

    他们从洛城出来没多久就遇到山贼,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们都在赶路,娘一直都和他们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他脑子里把过去一年的事都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

    他记得过年的时候,他们在安阳县,娘在路上晕倒的,他们在一个寺院里过的年。寺院里的住持给娘诊过脉,住持说娘没事,娘那几天情绪很不好,经常哭,对他们都很凶。

    因为这一路上娘总是偷偷的掉眼泪,他便以为娘只是气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所以难过。

    其实,那时候她是因为自己怀上了三三?

    娘一路上都没有对他们说一句,而他们竟然也粗心的一直都没发现。

    他仔细想了娘失踪前几天发生的事,他想过无数次,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她只是不喜欢说话了,总是很累,偶尔看着他们的眼神让他有些难受,像是厌恶,冰冷又陌生。

    因为她抱怨过他不得父亲的喜欢,所以他们才会这样,他偶尔在心里也对娘有了情绪。看到她的眼神以为她是厌弃了他们,就像是秦姨娘一样,嫌弃他们,所以她失踪之后,他心里一边担心,一边也在想,她会不会和秦姨娘一样,故意丢下他们一个人走了。

    原来他错了,他错的离谱。

    唐开泰紧紧握着拳,恨不得一拳拳打死自己。

    这时后面又传来马蹄声,这次是两匹马,十月伸手拉着兀自失神的唐开泰,让他靠近路边,然后大声的对黄婶子喊道,“婶子,靠边停下。”说着直接跑向驴车。

    车在路边停好,他们靠在路边看着两匹马从路中间疾驰而过,留下飞扬的尘土。

    十月护着三三的口鼻,怕呛到他。

    唐开泰却盯着两匹马出神。

    忽然身体不受控制的跌倒在地上,他握拳的左手狠狠的砸在地上,压抑着哭声,一下下的用力的砸向地上。

    他想起来了,是那一次,那一次娘被欺负了。

    金金和阿平吓一跳,互相看了一眼,就要去找唐开泰,被十月阻止了。她把怀里的三三交给黄婶子,冲着金金和阿平摇摇头,一个人向唐开泰跑过来。

    蹲在兀自用拳头砸地的唐开泰跟前,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因为手掌有伤口,一用力就疼,没能阻止唐开泰的动作。

    看着压抑着痛苦的唐开泰,她不管不顾的双手抱住了他。

    因为十月的这一抱,唐开泰愣住了,轻轻挣了一下,但是十月没让他挣脱。

    “唐大哥,唐大哥。想哭你就哭出来吧。”

    十月以为唐开泰会放声痛哭,可是他只是将头抵在十月的肩头,无声的抽泣。

    “都怪我,都怪我。”

    “不是的,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十月不会安慰人,这个时候也只能这样说着无意义的话,试着伸手在他后背一下下拍着。

    “我好恨啊,好恨我自己。”

    他恨自己不够强大,恨自己对娘不够关心,恨自己没做好一个儿子,也没做好一个哥哥。

    ……

    在母亲去世,秦姨娘偷了他们的银子走了之后,唐开泰一行人只剩下几两碎银子,雇不起马车,只能步行一路向京城走去。又因为不认识路,问来问去总是走错。

    深秋的一天,他们在去往获嘉城的路上,走在后面的开元被一辆马车撞到,衣服刮到马车上被拖着走了十来米。本是马车的错,可车夫却不依不饶,非说是开元耽误了他们赶路。车夫拿着马鞭就来抽打开元,他替开元挡着,两人被打的更狠。

    娘带着金金和阿平一直乞求放过他们,可是她们的乞求无济于事,反而激起了车里人的怒意。

    唐开泰想起当时那车里传出来的男人粗哑且缓慢的声音,那声音现在想来,竟让他忍不住颤抖。

    那人说,“反正我迟了,肯都要被教训,凭什么放过你们,多打几下听听声,让我心里快活快活。”

    当时他护着开元,被打的满头是血,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紧紧护住开元,嘴里喊着“快走”。

    他想让娘带着金金和阿平快点走,这些人他们惹不起。

    后来,他听见娘跪地磕头的声音,听见那个男人说,“带上来让我瞧瞧。”他听见金金大声的哭喊,听到娘一直在说“求求大人开恩。”

    他自己在奋力的挣扎叫喊,但是不知道都喊了些什么,之后头上被重重的砸了一下,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娘一边哭一边给他擦脸上的血。

    娘说他只昏迷了一小会儿,那些人已经走了,走之前还扔了一锭银子。

    娘说她跪着磕了两百个头,他们终于放了他和开元,只是磕头没有伤到什么。

    他后来问过金金和阿平,金金和他说,娘被抓到车上去了,跪在车里一直磕头,她在车厢外面都听到声音了。她和阿平也求了,但是没有用。那些人说要是她和阿平再哭再求就杀了娘。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贵人”,是“大人”,他们都是贱民,在那些“贵人”“大人”面前,他们猪狗不如,什么尊严、性命,没人在意,哪怕他们被当街打死,也没有人会为他们出头。

    贵人们可以打死他们,也可以像施舍乞丐一样施舍他们一点银钱。打他们一顿给一点钱,就像是花钱看了一场残酷的表演。

    母亲教他们,人要自尊自爱。娘又教他们,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没有尊严被人看不起也要活下去。

    只是,最终她也没能做到。

    当时娘额头上青紫一片,他以为是因为磕头伤到了。

    原来她被玷污了,还怀了那人的孩子。怀着三三的那十个月里,她一定无数次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但是最终,她也做不到。她生下了那个受辱得的孩子,自己却不愿意活下去。

    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也像所有良家女子一样,把贞洁看的比命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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