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傲天在等贼，贼迟迟不来。

    破庙里没有点灯，就靠天上一弯月牙照亮。供桌上有三颗火珠子闪闪发光，但那光也照不亮周围，只是把珠子衬得更勾人了。

    贼是肯定会来的，这要从昨天说起。

    小玉大早上出门，没一会儿就急火火地冲回来，嘱咐完他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他等到晚上，小玉也没回来。

    然后今天上午他照例给青蚨虫打了清水，结果那虫子怎么都不喝，出来溜达一圈又钻回墙缝里不见了。他仔细尝了尝，发现水里有很淡很淡，几乎察觉不对的酒味。

    小玉早就料到葛县丞会对二位神仙动杀心的，现在看来，告诉他喝酒会死确实比让他去买毒药简单。

    江傲天就开始等了，他回到屋里，把“仙丹”摆进丹炉，自己找个角落倒下装死。倒在地上太凉了，躺床上也不行，躺久了他怕自己睡着了。

    最后他把小玉那床被子也挪过来，垫在腰后，找了个半倚半靠的姿势。他少截腿，靠坐时腰后没东西吃不住劲。

    他从下午等到晚上，起来吃饭都跟做贼一样生怕葛县丞突然出现发现他没“死”。万一最后功亏一篑赖他这两口饭，小玉得把他胃从嘴里掏出来缝他脸上。

    等啊等，等得江傲天坐着都能睡着了，门锁动了。

    “吧嗒，卡啦……”

    门缝里伸出一根木片，费劲地扒拉门栓，看笨样就知道是个新手。

    江傲天赶紧吃下小玉给他留的药，不是假仙丹，是魔教左辅使王叔难得做了点好东西——金蝉丹。名字好听，就是假死药，见效快，效果好，唯一的缺点是副作用大。吃了“死”一天，醒了得吃催吐的药，再多喝水，反复吐到能吐出清水就行。

    不吐也行，就真等死吧。

    一般不是紧要关头没人吃这玩意，但放小玉和江傲天这就不一样了，为了骗局效果，江傲天的死活就靠老江家祖上阴德了。

    先不提老江家祖上如何，来人确实是葛县令。

    卖了妻女回归湖县之后，他拿着银子直奔破庙找小玉。结果连门都没进去，附近百姓说从今天开始，仙人闭门不见客，仙丹要成了。

    回家路上，他脑子都是空的，没了妻女，还没捞到笔大的……

    他觉得自己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一样，但冷静下来理性地想，他应该让利益最大化挽回自己的损失。人在凡间才需要妻女伺候，若是成了仙，岂不白日飞升再也不用管凡间困苦了吗？遥不可及的升官发财、娇妻美妾，都不如真当神仙来得快活！

    要说葛县丞一直是个坏人，那也有点偏颇。这么多年来下令的是县令，下手的是县丞，他就是个上传下达跑腿的。

    平日里虽然端着架子，但每年祭祖时还是热心的，在老家族长面前也很恭敬。把他爹去世时被大伯借走的地还给他之后，也不计前嫌。还有他父母的坟，挣了钱之后也修得漂亮，葛村提起他都说是个有孝心的。

    这样的葛志高、葛县丞，说他会见财起意，鬼迷心窍杀人的话，没人会信。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枭玉仙人说她和师傅不能喝酒，喝了会死，就带着一壶好酒从破庙断墙处翻了进去。这壶酒一壶就要八十文，够格说是好酒了，送她师徒二人上路也不寒酸。

    葛县丞心里就没有“怕”字，这很奇怪，他要杀人了，心却很静，很沉稳。虽然还没成，但下意识，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仙人了，这师徒二人就是他的机缘。

    他在水缸里掺了酒后，一直守在院外，看里面没人走动了也是等到深夜才进去。

    老道士靠在供桌搭成的床上，已经不动了。父亲死时他还小，母亲没让凑近，所以这是他头一次见到死人。原来这人的死活差别这么大，老道身上没伤，脸也和活着时一样，可和老道共处一室就觉得阴森。

    葛县丞开始怕了，壮起胆子伸手凑到老道鼻子底下一探，赶紧收回手，应该是没气了。

    看了一圈，没发现枭玉的尸体。不过想想男女有别，确实师徒也不能住在一屋里，就快步走到桌前想赶紧拿了东西走人，以免夜长梦多。

    怕归怕，桌上三颗明珠烁烁放光，中间小巧丹炉中散发着阵阵幽香。打开丹炉时，葛县丞手也不抖了，比小玉的手还快，稳稳捏起仙丹塞到口袋里。

    呜呜呜呜……

    窗外突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葛县丞像是被惊醒了一样慌忙跑出破庙。

    真是做梦就好了，葛县丞白得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没有卖了妻儿，葛晴还能跑能跳，大娘还在干活，江傲天……江傲天不用喝水催吐。

    猫头鹰叫是小玉学的，葛县丞自己没意识到，他其实捏着仙丹站了一炷香的时辰了。小玉吓他一下，让他醒过神赶紧走，江傲天还死着呢。

    葛晴在柳树婆家，身上还是发热。保险起见，她让自己的女儿刘翠昨天下午在邻居家转了一圈，咳嗦两声，晚上顺理成章地“病了”。这样她去抓药时，就说是给刘翠抓的，减少葛晴被发现的可能。

    小玉今天早上就出来了，葛县丞打酒时就跟在后面。江傲天表现还不错，吃药时都没犹豫，算得上顾全大局。

    手里端着碗凉水给江傲天灌进去，停一会儿再喂下和金蝉丹对应的脱壳丹，没一会儿江傲天就醒过来了。

    两天不见的小玉坐在他对面，指着半桶水跟他说，“快喝吧，醒得快，这会儿多吐点，能少难受两天。”

    小玉眼睛有些肿，像是哭过。江傲天第一反应不是怜香惜玉，而是有些怕，他想不出什么事能让小玉哭出来。

    “你怎么了？”

    江傲天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挨骂了，挨骂是好事，说明现在小玉精神状态还算正常。

    “葛县丞把他老婆孩子卖了，拿的钱来炼丹。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葛晴她……”

    可能是说了半截意识到面前的是江傲天，也可能是看江傲天居然敢直视她眼睛，小玉狠狠瞪了江傲天一眼，“快喝水去。妈的，这姓葛的太坏了，我非得让他死。”

    “葛晴死了？”

    “呸！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什么死不死，人家活得好好的。”

    一看就是强装出来的凶狠，江傲天是傻子但不完全是傻子。

    “咱们后面怎么办？”

    “等，等葛县丞‘成仙’。现在不用你了，我送你上山，你躲好别让人看见就行。”

    在自己的去留这件事上，江傲天没有半点自主权，全听小玉吩咐。他能做的只有在喝水的空档里赶紧收拾行李，竹筒火石和干粮带齐，趁着小玉出神想事情多偷点蜂蜜放包里。

    想当年他衣食住行无一不精，这种一尝就兑了不少麦芽糖的蜂蜜都看不上，现在还要偷偷摸摸吃。

    “要不你把我留下吧，好歹能帮你点忙。我最近都这么听你的了，你就让我看看他们最后怎么样了呗。”

    小玉侧过脸，盯着江傲天看了好一会儿。她想不通江傲天想看这几个人的结局做什么，准确讲是想不通江傲天这人居然还能分出善恶了？

    “别给我捣乱，葛县丞会死，县令最低也得疯，县尉不知道，看他命吧。行了，提前告你了，安心上路吧。”

    没等天亮，江傲天就被小玉赶上了山。小玉则留在破庙，收拾现场，准备下一步的计划折腾了一晚上，天快亮时才合了会儿眼。

    她两天没睡了，昨夜赶了一晚上的路，白天在柳树婆家眯了一会儿，也因为担心葛晴没睡踏实。

    葛晴可能不行了，烧退不下来，这会儿身上的血痕已经都变成青紫色了，边缘还是黄的。小玉练武少不了受伤，知道摔成青紫色还好，边缘出现黄色是最疼的。

    药能喂进去，粥只能喂一点就喂不进去了，本来就瘦弱的姑娘，眼看就要熬不住了。

    早知道会是这种局面，小玉就直接冲进衙门杀人了。还是她骗术不精，没把握好尺度，前期引导不到位。

    她做梦都是葛晴浑身青紫的死相，葛晴没向她索命，反而很亲切友好地拉着她的手。

    “我还是第一次骑马，真好玩。”

    小玉带葛晴逃跑那天，葛晴上马第一句就是这么说的。当时小玉不知道她伤得多重，还跟这个小妹妹显摆说，“我家门口有个乌孙男孩，他家好多马，老大的草原随便骑，比这跑得带劲多了！”

    “乌孙是什么？”

    “牧羊人，生活在西边，也有强盗。有乌孙强盗，也有平时当牧羊人，缺钱了眼馋了就当强盗的。”

    “呀，真有意思。”

    “强盗有什么意思？”

    “大侠你是不是什么都见过啊？”

    小玉不记得当时自己怎么想的了，好像心情还是很好地说，“倒也没，我想去西域逛逛，听说那有会说话的骆驼，还有比人大的鹰。但我得先去江南，我妹妹在江南等我。”

    “真好……我也想要个姐姐。”

    “我姐妹多着呢，一共六人。不过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一个姓……”

    小玉也是有些寂寞，这么冷这么黑的夜，快马加鞭地逃，她想说点能让自己快乐的话题，比如她的姐妹朋友，她想去的地方。

    她后悔没有多顾忌一下葛晴，葛晴还这么小，身上这么疼，她应该做得更好。小玉后悔地想，她应该说“我给你当姐姐”、或者“以后我带你去”的，葛晴肯定会开心的。

    而且就算真答应了葛晴，又不是没办法做到，西域是什么去不了的地方吗？多个妹妹是什么坏事吗？

    小玉不知道自己是半睡半醒间在想事还是做梦，心里堵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