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晴

    人老觉少,天还没亮,柳树婆就睡不着了。但她也没起,怕吵醒了女儿。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就当姑娘时能多睡会儿,以后结了婚谁家小媳妇不是起得最早的那个?

    想起闺女的婚事,她觉得自己还得对屠户家怀孕的嫂子更上心一点,今天过去问候问候,去抓点安胎的药送去。女人怀孕时,坐月子时身边最缺人。现在多巴结,以后屠户家里说起老二的婚事,嫂子还能美言两句。

    屠户家肯定不会缺衣少食,真遇到荒年,屠户家有力气也不受欺负。而且屠户家那个老二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一看就是能活很久的样子,不会让女儿像她一样守寡。更难得的是,老二脾气还很好,在肉铺里迎来送往从来不跟人着急。

    “当当当——”

    柳树婆躺在床上,她脑袋附近的墙壁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吓得她一下就坐了起来。都说老人精,上了年纪就是多点心眼,她没声张又躺了回去装睡,眯眼盯着门口。

    “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

    敲墙声越发急躁,看来还是个没耐心的贼人。柳树婆琢磨这家里有什么能防身的,女儿在她旁边一声接一声打着呼。这都不醒,她担心自己早起会不会吵到女儿也是多余。

    “柳树婆,柳树婆。”

    有人在窗外压着嗓子说话,听声音是个女的,这就让柳树婆安心了不少。她第一反应是,莫非是哪家姑娘未婚先孕偷着来打孩子了?

    “是我,小……白玉!”

    没等柳树婆起身,小玉等烦了。

    “哎呀,怎么还不行,老太婆不会是睡死了……”

    柳树婆挑开窗缝骂到,“死丫头,说什么呢!大早晨跑来扰人,你怎么进院的!”

    她关上窗,迈过还没醒的女儿翻身下床。走到口拿外套时顺手拎起根烧火棍,不动手也要吓唬下这丫头片子。

    见到人,反倒是柳树婆先没了气势。

    天蒙蒙亮,小玉穿了身黑褂子,脸蛋红扑扑的,脑门上全是汗,一看就是跑了一夜没停。这会儿秋风一拍,汗凉在身上,冻得她一个劲儿吸鼻子。

    她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不认识的姑娘,个子不高,相貌平平,哭得眼肿成核桃。这姑娘一直在打哆嗦,人要站不住了一样靠在小玉身上。仔细一看,手腕上一圈深紫色血印子,肯定是遭了难。

    “快进来!”

    柳树婆扔下烧火棍,赶紧把两个人放进屋。她看了眼院子大门,还锁着,看来时翻墙进来的。那陌生姑娘走路都费劲,能背着个大活人翻墙,这白玉丫头肯定不像她说得那么简单。

    翻墙好,她家住得偏僻,周围没什么邻居,也不引人注目。

    这时天刚亮,起床也是正常。柳树婆看两个姑娘进屋了,先关好房门让她们别出声,自己打开大门,装作刚起的样子出门看了一圈。四下无人,她又和平日里一样,去鸡窝看看鸡。抓了把糠皮撒到院里,让鸡出笼去啄,这样院里再来了人能听见鸡叫扑腾的声音。平时都是糠皮掺菜喂,今天算是让这几只鸡占便宜了。

    做完一圈,柳树婆这才回到屋里。

    这么大动静,她女儿刘翠怎么都醒了,这会儿正跟小玉说话。陌生姑娘躺在刘翠那半边床上,刘翠刚起,床铺还是热的,躺进去舒服。

    “柳树婆,你……”

    来的路上,小玉想过千百种办法,威逼利诱,拉柳树婆趟她这趟浑水。她也只能这么做的,先把葛晴放到别人家藏两天,等葛县丞死了,再让她说是探亲去了回家。

    刘顺子家不行,因为刘顺子还有其他用。得找个和这局没关系的人,就只有柳树婆了。

    但柳树婆一个本本分分,刀子嘴豆腐心的小老太太,小玉见了面就不忍心了。哪怕柳树婆见面就给她一棍子,她都好狠心逼柳树婆藏人。

    可……

    柳树婆是个好人,她什么都没问先让俩人进屋了。小玉在她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后悔自己扰了人家的安稳日子,也像凡人进庙低眉顺眼。

    “你什么你!你让开!”

    柳树婆顾不上骂小玉,先看了躺在床上的葛晴。小玉看不出来,她可一眼就看出葛晴面色灰败,已经要不好了。解开衣服一看,这姑娘被打得一身青紫,红印子肿得老高,整个人被打得是一层皮兜着血水,惨不忍睹。

    “造孽啊!”

    柳树婆都愣了,这打得也太狠了。

    小玉偷了人牙子的马,又迷晕了两个城门守卫才半夜偷溜出城的,她和葛晴一路上策马狂奔才赶到。为了不留痕迹,她刚把马放到山上叫来老虎叼走,这才来柳树婆家,哪里顾得上检查葛晴伤势。

    这葛晴也是个硬茬子,一路上哼都没哼一声,问就是“我还能行,你再给马几鞭子”。

    看了葛晴的伤势,小玉眼圈都红了。虽然相识不过一夜,出了同情之外,葛晴坚强的性格已经让小玉忍不住佩服了。

    “柳树婆,你就救救她吧。我求你了,我有钱。只要你救好她,什么金银财宝我都给你。我好多金子银子,你要珊瑚翡翠我都有,求求你……”

    小玉普通一声跪下了,她不知道除了哀求还能怎么办。刀架到柳树婆脖子上固然可以,但威胁柳树婆的话,她不知道要用什么脸面再见她自己的妈妈。

    贾观音也有半夜被人吵醒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来求助的女人,和柳树婆一样。

    所以小玉只能哀求,从葛县丞卖了妻女开始,她就乱了阵脚。她觉得自己是在求柳树婆,也是在求其他的人,比如神明,比如命运,比如自己的妈妈贾观音……

    “哭什么,招灾惹祸的坯子!快起来烧水去,丧着个脸看你就烦,有福也被你哭走了!”

    柳树婆骂归骂,挽起袖口开始给葛晴清理见了血的伤口。是祸躲不过,人都送到门口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也看出小玉是晕了头了,这姑娘挺机灵的,眼下人跟没了主心骨一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翠也跟着忙乎,她跟着母亲也会点医术,先把家里的草药拿出来让母亲挑几样自己去熬。

    “去多扒点柳树皮。”

    和只会劈柴烧水,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小玉不同,柳树婆一句话,刘翠就知道要干什么去了。

    这是村里之前那个药婆传下来的偏方,向土地奶奶奶求药专治发烧。要先拜土地奶奶,再去扒树皮煮水给发烧的人喝下去。

    刘翠拿了三根香、一枚鸡蛋,摆到家门口的大柳树下,虔诚地拜了又拜。

    “土地奶奶开开恩,小女刘翠又来求仙药。救了那姑娘一条命,回头我再献上一只肥鸡一刀肉……”

    她念叨着挥起柴刀,劈了好几卷树皮下来。

    刘翠煮树皮忙和时,小玉正端着热水给柳树婆打下手。一边忙着,一边给柳树婆讲来龙去脉。

    “她被他爹卖给人牙子了,人牙子要把他卖到窑子里,她不肯就一直挨打。我看不过,把她救出来了。她妈本来也在,但她妈不肯跟我们走,说是都跑了人牙子就急了,告她爹的话落不了好。有她留着还能周旋一下。还说不想害我,到时候就跟人牙子说是她姑娘自己走的。”

    “我也不知道让她去哪了,求求你先管她两天。只要她能走,我就带她一起上路。”

    “柳树婆,你放心,我说我有钱是真的。只要你留她两天,包你日后穿金戴银……”

    小玉带着哭腔念叨,没了平日里轻松狡猾的语调,说得急了口音更重。柳树婆也听出这不像中原口音了,小玉干活时挽起袖子,手腕上带的也不是中原女子常见的玉镯银镯红绳手链,皮绳系的一圈珠子。

    “你哪来的?”

    柳树婆清理伤口时,葛晴发出几声忍痛闷哼。她看着实在心疼,就搭理小玉一下,有人说话声还能分散下注意力。

    “西面,我家就挨着草原,沙漠旁最后一片草原。”

    “还挺远的。”

    其实柳树婆不知道草原在哪,沙漠在哪。甚至沙漠这个词都是第一次听到,大概是沙子很多的地方吧。

    小玉烧完水,收拾好柳树婆擦完血污的草纸,坐到床边握住了葛晴的手。

    葛晴身上发烫,手却很凉,这不是个好兆头。小玉记得有一年自己发烧也是这样,烧了几天都不见好,急得贾观音下山给她找医生去了。山上王叔医术不行,就是他药方不灵拖坏了。

    那时她床头摆着贾观音留的一炷香,说香烧完之前就回来陪她,还给她带大夫,带好吃的回来。柳白玉也不怕染上病气,非要跟她睡在一起,用酒给她搓手,让她舒服一点。

    王叔站在她床头,翻着他那几本毛边卷页但屁用没有的医术,急得脑门冒汗。

    “这方子真有用,是你这病不太对。唉,我对不起你啊。小玉,我后悔没跟师傅多学几年啊……”

    想到这里,小玉发现有人爱时,生病都是幸福的。反观葛晴,被亲生父亲卖掉,母亲还为她身陷牢笼。一生伤痛,身边都是陌生人。

    而她被卖,还有小玉的原因。

    葛晴此时脑子已经有些迷糊了,浑身烧得难受,又疼得厉害,伸手擦眼泪的力气都没了。突然感觉手上滴了几滴冰凉的水珠,抬眼看去,朦胧中是救了她的女侠在哭。

    “别哭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父亲总说葛家的女儿要守住家风,一向不让她和外人多接触。葛晴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妈妈。但妈妈很少哭,除了干活外就是在祠堂里念经。

    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恩人。

    “其实……”小玉紧张地咬了咬嘴唇,收回了轻轻握着葛晴的手,“我是来骗你爹的,我只想让你爹找县令县尉借钱去,但我没想到她把你和你妈卖了。”

    “什么!”

    葛晴此时已经快昏过去了,大叫出声的是柳树婆。

    “这是葛晴!?大娘也被卖了!?你……你你你怎么敢招惹老爷啊!”

    柳树婆是认识葛县丞老婆的,管她叫大娘,结婚前的称呼了。不过她没见过葛晴,听说过很多次。葛县令不让女儿接触三姑六婆,大娘也不好违背。

    “葛老爷可是县丞!”

    这话很明白了,民不与官斗,柳树婆不可能不怕。

    “但葛老爷是个读书人……怎么……怎么能……”

    看着眼前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明天的葛晴,柳树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了,老爷对错都是对的,可是……

    小玉抹掉眼泪,盯着柳树婆起誓说,“我贾玉衡一定护你周全,还有你女儿和葛晴。别怕,我不是害你的人,能害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遭报应的!”

    屋里光线昏暗,小玉坐的位置正好对着窗,一道阳光打在她脸上。柳树婆头一次仔细端详小玉这双眼睛,光线下颜色比别人浅,棕得有些发黄,透着点野兽般的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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