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漆黑，乌云盖住繁星只留一轮圆月。月亮圆得吓人，亮得吓人，好像这不是月亮，是天上开了个圆圆的洞，洞后面透出非人间所有的冷光。
“哈。”
小玉抬头看了半天，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可能是笑自己的胡思乱想，天就是天，天后面怎么可能有另一个世界。也可能是笑自己自作聪明实则愚蠢，确实比凡人更清楚地看到命运，却踌躇着不敢选择。
从小她就喜欢月亮，太阳一成不变，总是一个样子，还散发着影响万物的热量。月亮就不一样了，不冷不热，世间万物对它来说不值一提，它只在乎自己的阴晴圆缺。而且贾观音说，所有女人都是被月亮影响的，大海、溪流，所有水和夜间出没的猛兽都要听月亮的话。
“满月不自满，弦月不自轻。做人要像月亮，看得清自己真正面目，一时的运势评判不了一个人。”
年幼的小玉听不懂这句话，只记得妈妈说月亮好话。现在想来，她看月亮空洞可怖，说不定也是因为自己找不到方向。
可她的确怕了，她怕自己再被通缉，这次都没有魔教救她了。运气好为了保命把自己卖给卢伯，然后嫁到吐蕃当探子，运气不好说不定就秋后问斩了。
她也怕一步错步步错，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要如何保全身体，要如何保全魂灵，小玉抬头看着月亮发愣，试图从月华中找出答案。
“你也睡不着啊。”
背后突然传来江傲天的声音，吓了小玉一跳，转身一脚踢开他的拐给自己消消气。小玉虽然当年武功不如江傲天，但人离这么近还是能感觉到的，只不过想事出了神没留心。
江傲天习以为常俯身捡起拐，他少了条腿重心不稳，没法像正常人一样轻松弯腰蹲下，几乎坐到地上才能捡起拐。
这几个月相处（打骂）下来，江傲天觉得比过去二十多年对小玉的了解都多。以前认为小玉是个浪荡闲散，好逸恶劳胸无大志的人，现在……
现在他说不出小玉是谁了。
小玉可以是就爱听故事，玩心比孩子还大的“小玉姑娘”。可以是会做法念咒，驾驭猛虎的“小玉仙姑”。也可以是救人的大侠，被通缉的犯人。
总之，不懂小玉的他看不起小玉，懂了一点小玉的他看不起自己。
既然觉得自己懂了一点，江傲天也想劝劝小玉。
“你听郑春娘说的了吗？顺子媳妇。”
“说了什么？”
江傲天坐到了离小玉不远的地方，他可不敢坐小玉伸手能打着的地方。
“说灵芝要是要献给太后的，还说要刻上吉利话，祝太后吉祥之类。”
“嗯……”
小玉明显没过脑子，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发现小玉这方面不如他，江傲天坐直了腰，收敛得意继续说。
“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吗？有了祥瑞不应该是献给皇上的吗？”
小玉想了想，“说不定皇上对他妈好呢，要我得了宝贝肯定也是想着我妈啊。”
“啧，孺子不可教。”江傲天叹了口气，小玉真当皇上天天拿金锄头耕地了，人家能和你小老百姓一样吗？
小玉开始犯蠢，江傲天找回了许久不见的优越感。
“你可以这么说，但臣子这帮外人能吗？天地君亲师，没听说过天地君他妈君亲师的。这县令才是个七品的小官，放在这穷乡僻壤算个玩意，真到朝堂上，碾死都溅不出血花喊不出声。你说，他怎么知道要优先讨好太后而不是皇上呢？”
“有道理，我当年杀的都是四……”
“闭嘴吧你，不是什么好事，注意到别被人听到了。”
这点小玉还是听劝的，这不比在易马镇，就他们两个人想说什么说什么，立刻捂住了嘴。
江傲天继续说，“就连县令都这么想，可见现在皇宫内动荡不稳啊。说不定……”
“说不定怎么样？”
江傲天凑到小玉身边小声说，“要变天了。”
“变就变呗，跟咱们又没关系。”
“你真傻还是装傻？这县令明显是太后一派的人，还是不入流，关系不硬，拼了命想挤进去那种。他真巴结到了，升官走了也就罢了，这个可能性很低。这灵芝可能都到不了太后手里，再说了，太后要这玩意有什么用，要这破县令有什么用？所以他大概率时巴结不到，一次不成，就还有第二次，搜刮到整个县地皮都抠干净他都不会停。”
江傲天没说更进一步的发展，要是一个县官都知道巴结太后，说明前几年新上任的小皇上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若是皇上赢，那太后肯定会被赐死，连带又有一批官员被抄家。这庙真建成了，十有八九要拆个干净。
若是太后登基，肯定要先大力安抚辅她上位的这群人稳定局势，这狗县官没准能吃上瓜落，改改官袍颜色。日后定是祸害，不知要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江傲天没说不是因为怕小玉告他妄议朝政，而是不想让小玉太过忧心。他本身就是不怎么在乎他人死活的性子，小玉就不一样了，她连冯豆腐家都在意，还有马大夫和王娴，甚至这樵夫刘顺子。
这种人力无法改变的事，就别让小玉多费心了。
“其实吧……总之就是这县官放着不管肯定还要憋坏对吧？”
小玉连太后和皇上什么关系都不是很清楚，这些词汇离她的生活太远了。她只知道皇上时最大的官，说一不二，天下是他的，是拉伊德说的“苏丹”。太后则是个有权势，很厉害的女人，比皇上大，应该是皇上他妈，也可能是皇上他奶奶。就算是皇上妈，小玉也不知道是生了皇上的妈，还是只喊一声的那种妈，大户人家的事小玉分不清楚。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今天只害刘顺子一家，明天就能害张顺子、王顺子……”
这么说的话，小玉心里的天平就开始倾斜了。也让小玉意识到天平本来就不平，她内心总有个声音在讲世间因果报应，讲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讲命给不了的报应就让她贾玉衡给。
她想看见公平，看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想看什么就去做什么，她要是个不会巫术的普通人就罢了，但她能感觉到力量在她的手里、心里、血脉里。
大不了逃出易马关，逃到西域诸国，见识见识拉伊德故事中比人还大的老鹰和卷在沙暴中的火精。
想到这里，小玉看了眼坐在她身边的江傲天……
如果最后真到这一步，就把江傲天送给冯豆腐家吧。冯豆腐和王婆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他。日后能不能在沙州遇到柳白玉，那就是另说了。
江傲天的话让小玉心里清明起来，所以小玉眼下这一刻态度对江傲天好了一点，看这家伙也顺眼了几分。
一旦决定帮助冯顺子一家，小玉说不出地痛快，阴霾一扫而空，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你说，一个县官，现在除了灵芝外最缺什么？”
“权呗，想升官，升官就能发财了，这还用问？”
“那我就当次神仙，教教他怎么升官。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夸他书读得好，他觉得理所应当，这是他点灯熬蜡拼下来的。但我说他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福分还在后头，这天上掉下来的富贵不得美死他。”
小玉脸上带着点笑意，只看表情的话真是她少见的温柔。但眼神里藏不住的恶毒让小玉有些吓人，江傲天不讨厌这种吓人。他欣赏有血性的人，比起羊，他更喜欢狼。
“你要怎么做？”
小玉打量了一下江傲天空那条空荡荡的裤腿，“我是个女人，还是年轻女子，他自然不会信我。但你就不一样了，等我给你打扮打扮，教你怎么说话，怎么装神弄鬼。再给你点时间，你马上就要当那县官的心肝大宝贝咯~”
“你这么快就想出主意了？”
听小玉的口气，她好像已经有了套完备的计划。而江傲天清楚，小玉不是精于谋划的人，这么快想出计策，怎么都觉得不靠谱。
“那是！”小玉骄傲地说，“哪有这么多真半仙，真真假假连哄带骗，这骗人的套路都是现成的。江湖上八大门四大海湖，东西乞丐三姑六婆，这些把戏都是通的，我熟得很。”
这话让江傲天刚生出的几分欣赏荡然无存，什么江湖八大门，都是不入流的东西。他们武林中人什么时候把这帮走街串巷坑蒙拐骗的放在眼里了，丐帮就是丐帮，和小玉说的东西乞丐也不是一家子。
小玉说的八大门是巾皮彩挂、平团柳调。巾是术士神棍，皮是卖狗皮膏药的郎中，彩是杂耍魔术手艺人，挂是打把势的，剩下平团柳调都是说书唱戏的。
但这些人太上不了台面了，多数都是骗子，没真本事也没好东西。他们武林中人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江湖，和这帮混口饭吃的相提并论实在是折辱了。反正当年要有打把势卖艺的敢说自己和江傲天都是挂门里吃饭的，江傲天肯定会一掌把他天灵盖拍碎。
小玉和贾观音好像不太在意这些，她们可以算做巾门里的神棍，也粗通医药，装一装皮门游医也行，甚至可以是三姑六婆里的卦姑、师婆、药婆。
“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话还是少说，好歹你娘是乌诏国的国师。堂堂国师，怎么能和这帮乌合之众混在一起。”
“都是混口饭吃，谁也别看不起谁。”
小玉说得坦荡，江傲天不再出声。
他心里暗自庆幸亏了魔教没得早，要是贾观音自称是个画符请神的师婆，传出去魔教的脸面往哪放？稍微有点门户的人家都不会让女眷和三姑六婆接触，有辱门风，有玷妇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