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天和地刚刚分开，人和兽没什么区别，太阳和月亮也不是现在的模样。那个时候，人是可以和世间万物，一切有灵的沟通。
后来人发明了语言，就渐渐忘了如何用魂魄说话。不过这种能力没有消失，而是藏了起来。有些人在恍惚间能回忆起来，有的人在放弃和人类沟通后重新获得这种能力……
反正贾观音的睡前故事是这么讲的，小玉也就这么听着。直到有一天，尚且年幼的小玉梦见有人喊饿，醒来后看见屋里有只老鼠在啃蜡烛。从这时起，她好像明白了怎么和其他生命沟通。
但这种沟通很难形容，每个人沟通过的方式也不一样。贾观音认识一个能直接说兽语的萨满，而她自己和万物沟通时则是用眼睛交流，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
小玉也不一样，和人之间用准确的语言对话不同，她沟通的方式更像是两团云雾一样的意识相互触碰。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予对方，再获得对方的一部分。比如现在，小玉乌黑的瞳孔上浮现出几缕金色，像对面那只老虎一样。她口中的尖啸也越来越像另一只老虎的咆哮，响彻山林令人闻之胆寒。
而那老虎也慢慢直起身子，背部放平，尾巴悠闲地晃了起来。一会儿伸了个懒腰，爪子叠在一起搭到身前趴了下来，毛茸茸的大脑袋落到爪子上，舒服懒散的样子还真有点像小玉。
如此神异，江傲天已经目瞪口呆说不出话了。小玉走到老虎身边时，他下意识拦了一下，立刻收回手，人家说不定都称兄道弟了，用得着他拦？
若是游历在外认识的小玉，江傲天肯定是拉着“女神仙”拜把子处朋友，她那些不讲义气贪财好色的问题也是小毛病。但他和小玉从小一起长大，小玉年幼时也从未展现过这种本事，就只觉得小玉一无是处，练功懒惰好逸恶劳。
这么有本事的小玉在驼山上呆了四年，只因变成他的小妾，他竟下意识觉得“她个妇道人家，有吃有喝不就够了”。
他看着和老虎坐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的小玉，突然明白了小玉为什么这么恨他的另一个原因。
当年去找卢解衔给小玉改名换姓销案时，卢解衔给了两条路。一个是看好小玉，魔教在一天，她就得在驼山上呆一天，再也别出现在江湖上。第二个是小玉随她去，当她和贾观音都不再是魔教中人，和魔教再无瓜葛。
江傲天选的是一，小玉和贾观音一直是魔教的人，怎么能离开魔教。不提小玉，贾观音虽然人不在，那也是魔教顶梁柱之一。而且怎么想都是有魔教和他江傲天的保护对小玉更好。再说了，做他老婆有什么不好的吗？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比普通地主过得好了不知多少倍，还有柳白玉陪着。
小玉还不知道当初有第二种选择，知道的话，会更恨自己吧。
江傲天意识到，自己之前从来没把小玉放在和自己一样的位置上，根本想不到小玉有什么抱负，需要什么样的生活。甚至也没把柳白玉放到和自己一样的位置上，只觉得给她提供优渥的生活就够了。
柳白玉在驼山上也会腻吗？也想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吗？
在老虎的眼睛里，江傲天觉得自己看到了一部分的小玉。一双金色的兽瞳上多了几条人眼的黑色瞳线，看起来半人半兽更加骇人。他觉得这应该是小玉的本来面目，和他风华正茂时遇到的那些豪侠名剑一样暴虐，可能比他之前的对手更强。
他为什么现在开始提小玉惋惜那四年时光了？因为他发现小玉和他一样有本事，也许比他更有本事了吗？一个女人在他后宅住上四年，他只觉得是自己宠溺有加。但一只老虎在他后宅住四年，他则觉得后宅像牢笼一样。
小玉摸着老虎的皮毛，没有丝毫畏惧，跟摸自家小猫一样放松。荒山野岭，少女和猛虎，小玉比女鬼还吓人，怎么看都是妖怪山鬼一类的怪物。她生得不算美，这会儿有老虎相伴也显得妖异迷人，叫人移不开眼。
她摸够了虎皮，站起身来。
“行了，你背上行李，把驴给它吧。”
江傲天愣住了，没明白小玉什么意思。
“我说，它这等着回家喂孩子，你，我，驴，咱们三个选一个呗。你身上没二两肉，吃你还得饶它半头驴，还不如就把驴给它。”
“你要不打死它吧。”
“老虎捕猎吃人，人杀吃人猛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我和它现在还没到必须死一个的地步，给它头驴怎么不行了？这是我的驴，你也是我的奴隶，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说完小玉转头看向老虎，“你听好，四条腿的牲口尽管吃，两条腿的活人不要碰。吃了牲口不会有人杀你，吃了人你也活不了几天。”
老虎通人性一样眨了眨眼，一口咬断活驴咽喉，热乎乎的血流到地上。叼着驴，老虎拖着一道血痕转身消失在山林间。
几个月相处下来，江傲天和驴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小玉在一起的时间还多，每日精心照顾。看驴兄就这么命丧虎口，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说来好笑，他以前杀人都没什么感觉的。
可能是因为现在自己和驴地位差不多，唇亡齿寒吧。
江傲天背上行李，看着地上一滩血走神，他整个人都是木的。说不上原因，或者说是他不想承认的原因。
“吓到了？”
小玉凑过来问，语气轻松，像刚送走的不是猛虎是小狗一样。
江傲天想道歉，说自己不该耽误小玉四年，说自己不该看不起小玉和柳白玉。他想说，又不能这么说。这话太难听了，什么叫“耽误”，什么叫“看不起”，他也不是……
也不是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迷茫地看着小玉，没发现自己下意识想去找小玉要个答案。小玉什么都知道，谁的心思都明白，看事尤其通透。这是江傲天的错觉，他现在仰仗小玉生活，这么想也不奇怪。
小玉显然没看出来这层意思，只当自己浅露一手就把江傲天震住了，得意得不得了，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怎么样，我厉害吧。快夸我两句，要不我也不买驴了，让你一路扛行李爬到吴州。”
江傲天心里翻江倒海，也顾不上细想。他一会儿想“我莫不真是个混蛋”，一会儿又是“可妇人家哪有抛头露面的”。脑子里都是乱的，根本没心思和小玉斗嘴。看小玉神情愉快，他更加不是滋味了，自己若是被人关了四年，出去后一定会杀人报仇吧。
小玉再怎么说，只是发泄打骂，确实不曾伤他性命，还多次救他……
这会儿江傲天也不记得是谁把他打伤后关在门外差点病死，只觉得小玉以德报怨，心胸宽广，确实学了几分贾观音的德行。
他觉得自己当年对贾观音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时他父亲刚去世没几年，他最怕魔教上下人心不齐。卢解衔提出第二个方案，让贾观音和小玉一起脱离魔教时，他怕贾观音这尊大佛连名都不挂在魔教，魔教里人心动荡，就没选第二个方案放小玉自由。
若是选了第二条方案，小玉自由自在，纵情遨游不说。贾观音说不定也会知恩图报，从乌诏国回来辅佐他。
江傲天神情黯淡，扛着行李默不作声。
“神仙！女神仙！九天仙女！大罗女仙！”
小玉没等到江傲天的夸奖，倒是有个陌生的声音喊得嗓子都要哑了。顺着声音看去，不远处的树上连滚带爬下来个樵夫。
这人腰上别着短斧，从树上下来时不忘捡起树下捆好的柴背上，肯定是樵夫。
小玉指着那人对江傲天说，“看看人家多会说话，你个锯嘴葫芦，没用的玩意。”
樵夫一看就很熟悉这片山林，虽然不会轻功，如履平地一样快步走到小玉身前纳头便拜。他也不管地上脏不脏，还有残留的驴血和的污泥，头磕在地上不带犹豫的。
“神仙！神仙开恩，开恩救救我一家老小！今后我当牛做马报答您，为您捐金身……”
可把小玉下了一跳，连拉带拽赶紧把人揪起来。她只跪天跪地，连她娘都没让她跪过，也不愿意让别人跪她。
被人夸神仙一样和真被当成神仙了可不一样，小玉不想当神仙，甚至有些讨厌神仙。
“别别别，我可不是神仙。”她指了指自己脚上，“你见过谁家神仙踩一脚泥？”
“怎么不是！老虎都听你的，除了神仙还有谁能做到！”
樵夫跟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奋力解释着，像只有神仙能救他一样。
江傲天看着人情绪激动，怕不是什么疯子，拉了拉小玉袖子想让她赶紧走别被缠上。结果适得其反，小玉一看他拦着，更想管闲事了。
“好！那你先说来听听。我不是神仙，但确实有几分本事，说不定真能帮到你。就算帮不到你，你说来我跟你骂两句不也解恨吗？”
这时樵夫也看出小玉大概不是神仙了，哪有神仙这么说话的。不过不是神仙，也是有本事的奇人异士，比他这种平头百姓不知强了多少倍。
“仙姑开恩，小的叫刘顺子，砍柴的樵夫。请问仙姑尊姓大名？”
“叫什么仙姑，我姓……”
小玉没说完，江傲天就猛扯她衣袖，提醒她“贾玉衡”这名字可是已故通缉犯，不能随便提及。
“我叫小玉，叫我小玉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