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是假的，天下人、民夫走卒老百姓们、朝臣和坐在龙椅上的皇上都知道这一点。北都是皇上的，北都外的田和山也是皇上的，再往远处看，数百里，上千里，都是皇上的。
但到了雪山，到了海，到了望不到边的草原和草原外的沙漠就不属于皇上了。
所以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人到底是谁的子民，这还要另说。
就在皇上权力范围的边缘，远方山脉伸到草原的尾巴那，有座小小的山叫驼山。听名字就不如江南的山翠绿迷人，也不如北方的山有深邃松林和大雪。山上树没几颗，险恶处岩石裸露在外，没什么看头。
贾玉衡，大家都叫她小玉，就住在驼山的山脚下，离边陲小镇易马镇不远的地方。这里不比中原，有狼、有白毛风，还有蒙着脸的突厥强盗，除了牧民很少有人住在镇外。她一个单身女子，就住在这么个连围墙都没有的石头小屋里。
她有武功傍身，不怕突厥人来抢她。突厥人都是抢商队和牧民的羊群，贾玉衡开门给他们抢，也就能抢到两只鸡一头驴，撑死再来半锅糙米掺小米的金银饭。小玉没养马，出门都是骑驴。马太贵，还要精心伺候，相比之下，驴就很经济适用了。
她也不怕狼，作为一位巫婆，万兽百禽、神佛鬼怪都是可以讲理的。只有夹着霜雪的白毛风她没办法，必须躲到镇上客栈去。石头屋里漏点风刮到身上都是割肉刀。她确实会巫术，可还没厉害到能操纵天气。
狼来了她会把鸡扔出去，这是她去上个月和狼群谈的价格，太饿了可以来找她要两只鸡。就是不能打扰她睡觉，吵她睡觉她就把周围的狼都弄死，她杀狼的办法和杀人的办法一样多。
除非逢五逢十镇上有集市，她要早起去逛大集玩，基本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小玉二十八岁，这个时代、这个岁数的女人大部分都已经给别人家做媳妇了，没有睡懒觉的福气。她也结过婚，去年郎君死了，她成了快活的寡妇。
她的郎君是魔教教主江傲天，十几岁就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武学奇才。江傲天二十一岁当上教主，二十五岁魔教覆灭，经脉寸断、坠崖而亡。
魔教覆灭是个很长的故事，但覆灭那天的过程很简单，一个晚上，一伙外邦人，和魔教内部的叛徒里应外合打了进来。总坛火珠楼被一把火烧光，剩下的人死走逃亡各奔前程。
小玉不是教主的正妻，而是第五房妾室。这个身份就很尴尬，她自己都觉得要是为教主的死抹眼泪，多少有点虚伪了。
火珠楼起火时她早就把金银细软打包好了，火起来人一乱，她拉上姐妹们就跑路。跑路之前不忘把藏宝阁的暗门锁死，方便她以后回来取（偷）宝贝。
动作之流畅，让人很难不怀疑勾结外人的叛徒就是她，火也是她放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就算不喜欢江傲天，不想结婚，不想当任何人的小妾，都不会对魔教下手，顶多是杀了江傲天一个人而已。
因为小玉从小在魔教长大，魔教总坛的火珠楼在山上，她和妈妈就住在山脚下的小屋里。前任老教主，就是江傲天他爹，是小玉妈妈的老朋友了，还娶了小玉妈妈最好的朋友当老婆，一生一世一双人无比恩爱。小玉的武功就是老教主教的，老教主亡妻留下的心法仙苑沄沄功和红矾指只传了小玉一人，死前留魔教藏宝阁的钥匙也是小玉和江傲天一人一把。
小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哪怕这恩情多少有几分强迫的意味在。
老教主活着时就说江傲天不靠谱，但那是他自己的亲儿子，活该受着。小玉靠谱也没用，魔教总不能传给她吧？所以在老教主心里，小玉要是能嫁给江傲天，当教主夫人管着点，那可就太好了。
老教主去世后心愿达成，只不过是妾，江傲天娶了四个之后才轮到小玉。
小玉和江傲天的婚姻就是各取所需而已，或者说是小玉单方面需要一个和魔教有关，并且足够紧密的关系。左辅使和右弼使位置上都有人，还是小玉从小就爱黏着的魔教老臣，竹子姑和王叔。四大护法……四大护法可是得真干活的，脏活累活都是他们干。
小玉又不傻，在四大牛马和妾室里，当然选五姨太了。反正她烦江傲天，江傲天也烦她，拜堂之后一面都见不上，就是个虚名而已。
事实上，他们拜堂时都没见面，婚书是江傲天在外地签好寄回总坛的。结婚当天，竹子姑和王叔俩老家伙哭得跟泪人一样，可怜小玉大喜的日子孤零零一个人拜堂成亲，缺德江傲天人都不来，面子都不给。
小玉看着俩老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上岁数眼神不好了。除了正室夫人，剩下仨小妾不搁这跟她耍叶子牌呢吗？好酒好菜吃饱喝足，打牌打到现在情绪刚到位，开始各显神通藏牌出千了，好不热闹，怎么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总之，对于江傲天的死，小玉没有半点同情，只是对魔教大厦倾倒有些许惋惜。
她现在过得很好，有武艺，会巫术，还没人管她。算命解梦，给孩子收惊，建屋起梁前祈福，她都能做，这在镇上就很有威望，简直离不开她了。镇上人见了小玉都要客客气气尊称她一句“小玉姐”，有求于她的嘴就更甜了，直接叫“玉神仙”。她有房子住，每天都能吃到点鸡蛋、野兔野鼠这类荤腥，没事就去茶馆听书看戏。运气好了，或者有钱了，还能有羊肉和鸡肉吃，这边没人养猪，魔教覆灭后，小玉已经一年多没吃过猪肉了。
对于这种生活，小玉十分满意。
比如今天，天气很好，不远处正好有追着水草放牧到此的牧民。小玉心情就很好，揣上一块胡饼跑过去和牧民搭话聊天去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家是乌孙人，小玉不会说乌孙话。突厥人还能聊两句，唠唠嗑，这会儿只能手语了。
万幸他们都很闲，在驼山附近放羊的是这家的儿子，十几岁，后面还背了个奶娃娃小妹。小玉能玩会儿小孩，小孩玩腻了就接着和那个大男孩比划手语。俩人一起分胡饼和奶疙瘩吃，奶疙瘩是乌孙男孩带的。
吃完饭乌孙男孩来了精神，还给小玉嗷嗷地唱了一首歌。唱得不好听，胜在嗓门大。小玉学着唱，师傅不行，她这个徒弟唱得也不咋样。草原上充满了他俩闹鬼一样的歌声，只有他俩还美不错的。
因为小玉跑去跟人驴唇不对马嘴地手语聊天去了，她没看见石屋门口，通往山上火珠楼遗址的小路上走过一个人。
小玉下午回家时才发现有人从她门前走过，下午太晒，她要回屋里凉快凉快，喝点茶润润嗓子了。
家门口那条通往火珠楼的路上有一段很奇怪的痕迹，最开始是脚印，只有右脚的脚印，应该留下左脚脚印的位置是一个圆点，可能是个拄拐的残疾人。小玉溜溜达达跟着足迹往山上走，想着哪位高人一只脚过来找魔教串门来了。
位处边陲，消息不灵通，之前确实有不知道魔教覆灭的人找过来过。
足迹在半山腰处变成拖行的痕迹，像一条大蛇从山路上爬了上去。
小玉开始琢磨不会是妖怪吧，她虽然是巫婆，但还真没见过活的妖怪。她妈说世上有妖怪，妖是妖精，怪是怪物。怪物多，牛生麒麟猪生象，还有长着毛尾巴的小孩，都算怪物。妖精得是别的东西变成人，这玩意小玉她妈也就年轻见过一个疑似的。
想到能见到妖精，小玉加快脚步运起轻功恨不得飞上去。
她能跟狼讲理，就也能跟妖精讲理。这妖精在地上爬，应该是个蛇变的，说不定爱吃鸡蛋。家里两只鸡，运气好每天两个蛋，运气不好一个蛋都没有。为了和蛇精交朋友，小玉愿意……想了想她觉得这鸡蛋自己吃都不太够，还是为了蛇精再买两只□□。
快到驼山山顶，已经能看到火珠楼的遗址时，小玉意识到蛇是曲线前进的，不可能痕迹是一条直线。
不会是个王八精吧……
要是王八精的话，她掉头就走。蛇精肯定是漂亮的，阴冷艳丽，就像白娘子和小青。小玉结婚前游历过很多地方，但没去过江南，所以对水乡的妖精十分新鲜。要是王八精……那玩意再刻苦修炼，变成人也是丑八怪。
蛇精还有几分吓人，王八精就只剩好笑了。
顺着痕迹跟到火珠楼，小玉在心里自己劝自己，“王八精就王八精吧，好歹是个妖精。但鸡蛋就不能给他了，不把他杀了炖汤就不错了。不过这不是草原就是沙漠，肯定是远道而来的王八。走一路也够累了，大老远过来，给他俩鸡蛋也不是不行……龙有龙珠，鱼有鱼珠，王八也是水里的，会不会有也有鳖珠啊？”
火珠楼的残垣断壁里隐约有一道人影，小玉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紧张又激动，还有点害怕。她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她喜欢笑，开心时笑，兴奋时也会笑，甚至生气时都会冷笑几声。
“谁！？小玉！小玉是你吗！？”
那个人影听见小玉的动静回过头来。那人声音沙哑，满脸污渍，破衣烂衫拄着根树枝，就是个臭要饭的。没想到这人居然认识小玉，小玉也愣住了。这会儿小玉也意识到拖行的痕迹不是大王八，是这人后半段路体力不支，用胳膊撑着爬上山的。
看到小玉没认出自己，那人掩面而泣，手上利索地在火珠楼烧剩下的侧梁上系好麻绳，伸头把上吊绳套到脖子上。
“你我虽夫妻一场，实则有名无分。所以你不用替我收殓发送，任我这罪人风吹雨淋和火珠楼一起烂在这吧！”
说完这人腿一蹬，踢开脚底下的石块，在帮空中扑腾起来。
这时小玉才想起他是谁，这不是她去年就死透了的前夫江傲天吗。
“哟！江大少爷，你可真行啊，临死都能让我空欢喜一场。我还以为是大王八精呢，没想到是你。”
半空中吊着的江傲天听见，扑腾得更厉害了，不被勒死也要被小玉这话气死了。明白为什么他俩有名无分了吧！
看江傲天真要咽气了，小玉脚尖轻踢地面，把一块小石子崩到手里，弹指射断麻绳。江傲天重重摔倒地上，晕死过去。
看江傲天彻底失去意识，小玉失了刚才的尖酸刻薄，脸上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悲戚。
她悲的是江傲天，也不是江傲天。她悲自己，悲魔教，悲那个对江傲天一往情深的正房太太柳白玉。还悲世事无常，天之骄子转眼如此模样。
小玉已经很久没来火珠楼了，触景伤情，更别提现在脚下还躺着个少了一条腿，半死不活的江傲天。她的好心情彻底没了，也忘了乌孙人教她的歌。
小玉叹了口气，扛起江傲天往山下走。
幸亏江傲天少了条腿，还瘦了不少，只剩一把骨头。要不她下山这会儿路得累死，还是现在的江傲天好，比一头羊重不了多少。
“唉，你这么多老婆，就柳白玉一人爱你，谁说你不是王八精呢？也算我今天得偿所愿了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