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嘉视角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白头。”

    ——

    祝玉有一枚玉镯,但她没戴过。

    那玉色泽极好,冰透的白,但拿在手里有些凉,因此祝玉没有佩戴它的欲望。

    她觉得它不属于她。

    无论是玉养人,或者人养玉,大概都应是彼此依存,树与藤蔓的关系,养分注入心脏,心脏循环各处,使之生长。

    她说没有足够的能量和养分,养不好这块玉。

    我觉着,她是想说,她的人生有点艰难,没必要连累玉镯也跟她一块受苦。

    后来这枚玉镯,到了我这里。

    我是祝嘉,祝玉的妹妹。

    玉镯是大学某一年生日,我姐姐翻出来送给我的。

    我不想要,想让她好好收着,“我每天跑来跑去,那么忙,那么多事,不小心磕了碰了是真心疼。”

    她微微皱眉,“很累吗?我把店里的收款码改成你的,别再出去兼职了,大学生就应该好好享受校园生活。”

    我摇头,“不累,我就喜欢钱,努力赚钱我开心。”

    “小财迷。”她笑。

    大学生活比高中充实的多,我又找了除画画以外的兼职,因此只有每年寒暑假才去看我姐姐。

    好像回到从前,我也是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看她。

    这次,是她和夏之舟的家了。

    婚礼后,他们生活的很平淡。

    夏之舟这些年的努力,够他们无所事事也能很好的活一辈子。

    夏家补偿了林家很多钱,林初随便捐助了某个地方的贫困地区,还说,“只想要那些人一辈子呆在监狱里。”

    祝玉原来的工作室,迟家的人接手了,有了更好的团队,沈行雨的事业心上来,这几年也是国内叫得出名的设计师。

    我爸再次结婚了,新阿姨很漂亮。我大学毕业,又办了画展,前途在我妈眼里算得上可以,她放心了,经常和朋友一块出门旅游。有人问起我打算什么结婚,有不错的男孩子推荐,我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们吧。

    她是一个好妈妈,前提是,她面对的女儿是我,不是我姐姐。

    我擅长抽象画,第一次开展全是人物画,只有最开始的那副暴雨,和以往的风格大不一样。

    画展名为Summer,纪念祝玉和林一短暂却炙热的夏天和感情,每一幅画都着墨于两个人。

    我一个人站在那场暴雨前面,夏之舟站在我身边,他说,“你姐姐刚才看到你这幅画,说应该拿着那个信封,里面的人物应该刚好能入画。”

    “我画的,是我姐姐和林一哥哥,不是你。”

    “但她以为是和我。”

    “有一幅画是女生撞到男生,男生身上的可乐洒了女生半身,我姐姐还说,那时爱情萌芽的开始呢。”

    单方面的针锋相对是我对夏之舟的态度,我很讨厌他,改不了。

    夏之舟却总不以为意,“要么开始新的生活,要么忘记过去,总要走一条好走的路。”

    “忘记过去,你不觉得你杀死了自己的心吗?”

    “嘉嘉,我道德感真的不高。”

    他是个自私的人,宁肯她一辈子想不起来。

    夏之舟似乎为他说的话感到得意,姐姐不在这里,我只是用很熟悉的、寻常的带着恨意的眼神看他。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叫你姐夫。Summer不属于你,夏天不属于你,它属于我姐祝玉和我姐夫林一。夏之舟,就算所有人都觉得现在皆大欢喜了,可你给我记着,我还恨着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只要她现在爱的是我,我不在乎。”

    太没意思了。

    我笑了一下,“那你最好每天虔诚许愿,许愿我姐这一辈子都只能是这个样子。”

    画展是系列画,有人来采访,问我一堆高深的问题,我都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有一个问题,我是这样回答的——这是一个两人年少相识相守一生的故事。

    我说的是祝玉和林一。

    22岁和27岁,实则只是一个人生命里可以称之为年少的时光。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了。

    画展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开始的,走过几个城市,结束那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我们都默契地不去提这一天有什么不同,只是难免还是会想起来一些。

    我想起好多,想起林一哥哥在小房间,我姐姐过去亲手盖上了白布,医生不让久待,她也没有吵闹,只是亲了亲姐夫的额头就出来了。

    她坐在一楼大厅,坐了一会,她说有点冷,到了医院后花园。

    当时姐夫就是在这里向她求的婚。

    是的,病房里求过一回,后来这里也求过一回,原因是这里花多,我姐姐喜欢。出院了又求一回,放了满天的气球,我姐故意说让他跳起来抓住一只,否则不嫁,我姐夫早有预备,让人放了第二波气球,手一伸就抓到一只。

    还有一次,是亲吻之后的对视。

    只要没结婚,他就一直求婚。每次求婚我都说我爱你。

    夏之舟说,林一死之前只说了一句话,“好好活着。”

    我姐姐说她记住了。

    她坐在花园的椅子上,很久很久,面色安静,眉心只浅浅的皱着,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我看她弯了腰,在这青灰色的夜幕中,好孤独。

    我那个时候刚满十八岁,我命好,家庭和睦,生活富足,有很宠我的父母,有很多好朋友,还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姐姐。生活里都是鲜花和南瓜马车,我连黑夜都没经历过,哪里知道什么叫孤独?

    但就在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我姐姐身上的孤独,

    那是除了林一活过来,谁也抹除不掉的寂寥。

    那是多少年苦熬出来的?我不知道。

    林初姐姐在我旁边,沈行雨和夏之舟也在,我妈也来了,外面夜色渐渐黑了。

    我不喜欢沈行雨,我也不喜欢夏之舟,可是我姐姐忘了,这两个人,停留在我姐姐最喜欢他们的时候。

    不必遗憾,什么都忘了的人是最幸福的。

    也不必担心,我姐姐很开心,很幸福,当然也会衰老,但重要的是,她还有长长的一生。

    有家,有挚友,有爱人,永远开心的一生。

    --

    夏之舟走后,我一个人往最深处走,最后一幅图是临摹了一张定格的照片,那是我姐姐被夏之舟带走,救回一条命之后,她和林一出院途中路过一家照相馆,林一等不及拉她进去拍的一张照片。

    说来不巧,那家照相馆急着下班,林一说只拍一张,他快快地拿了王冠和婚纱头纱,给我姐涂了口红。两人站在红幕布前,他什么也没准备,只紧握了我姐姐的手,在最后一刻还是没忍住看向她因此只拍了侧脸。

    事后他说,“侧脸也好,我刚好最近精神不好,拍正脸不好看。”

    生大病的是祝玉,憔悴的是林一。

    那家店可能是有急事,真的是很着急要下班,他们也不强求,准备订婚后再好好拍一套的。

    那是他们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照,被我收了起来。

    其实画展的最后一幅画,我一直没想好要画什么,直到有一天,我陪一个室友去一家婚纱店选婚纱。

    橱窗里摆了好多婚纱照,我一路望过去,看别人欢笑喜悦。

    忽然之间,我记起夏之舟的那些照片,第一次有后背发凉的感触。

    那么多照片,还有好多我姐姐正面看过来的镜头,如果是夏之舟在拍,我姐姐一定会认出他。

    但没有...

    我听说夏之舟的公司经营的很好,平时一定很忙,那么多照片,他哪有时间亲自去拍?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在找人监视我姐姐。

    可如果这样,我姐姐告诉我,她也有过伤心失落,也和室友一起酗酒过,时时跟着夏之舟不知道吗?

    他一直在她身后,他知道她所有动向,知道她的痛苦,如果他想找她复合,应该是一件很简单,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

    他甚至可以决定什么时候遇到她,可以决定什么事情让她知道什么事情不让她知道,他的算计太厉害了,也好会收买人心,甚至我到了最后还在替他说话。

    和我姐姐在一起,对他来说,有十成十的把握,只是看他什么时候去做而已。

    而那个人,在他和姐姐这场短短相遇里,他是一个很棒的爱人,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占。老天仍觉不够,要在最后赋予他另一个无人可挡的大buff,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他在医院求婚,在十全十美的日子订婚,在大雪纷飞的冬天结婚,上天已经安排了最好的生活,幸福大团圆结局,像他说的,姐姐就爱看这种剧。

    可世事无常,谁也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夏之舟多自以为是,认为感情可以经得起等待,欺瞒和背叛。但那个人,在他极短暂的年岁里,爱我姐姐爱的纯粹,主动出击、全心以待、坚定不移。

    那个人,不只喜欢我姐姐的笑,还会心疼她的眼泪。

    而那个大buff又给予他谁也夺不走的

    所以我能理解我姐姐寻死的念头,也一直不明白,夏之舟对于我姐姐的执着。

    他所表现出的爱,并不让人欢喜。

    那种又恨又痛又挣扎又绝望的感觉,我姐姐一样一样受过,最后还要再来个大满贯。

    世界何其之大,个体何其渺小,经年已过,除却曾经亲近的朋友亲人,谁还记得那个人呢?

    没有人记得林一了吗?

    他是给过我喜糖,说过永远保护我姐姐的那个人。

    我记得,我问林一,为什么要在冬天结婚?应该很冷吧。

    他说我姐姐喜欢雪。

    我姐姐喜欢雪?我怎么不知道?

    我想起那句话,“感情哪里是可以用时间长短来衡量的?”

    这句话,我姐姐说过两次。

    一次是她和夏之舟再遇,却能勇敢跨越四年空白拥抱彼此,她说,“你觉得很短很快,可当我得知这四年,我们都等待着彼此,我就可以忽略这四年分离,听他说喜欢,我也勇敢地说出自己的喜欢,在一起,不让等待落空。”

    等待是一个很美好也很残忍的词。

    它要人坚守自身、忍受孤独、日日苦熬、全心全意地去等一个不知好坏的结局。

    彼此等待,更是一个情深义重的词。

    我姐姐等了四年,所以在重逢时得知对方亦然时可以拥抱夏之舟。

    夏之舟那四年,却是有人陪着的,

    这算什么等待?

    所以我姐姐舍了他。

    愿意等待,愿意接受不好的结局,却一定不能糟践这份等待。

    第二次,是在我屡次挑林一刺的时候,我姐姐说,“喜欢就是喜欢了,难道非要认识一年,了解一年再考察一年才能和那个人在一起吗?我自己甘愿就行,我可不是会因为别人说两句话就改变主意的人。”

    两次,两个人。

    夏之舟和林一,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夏之舟说把祝玉看做救赎,而林一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遇到一个牵动他心绪的女孩,情重深重,渐渐想执手此生。

    救赎这个词多重,后者情意就略显单薄。

    我是这样想的,夏之舟也是。我想大概都会这样想,所以夏之舟才会偏执到极点,最后又阴差阳错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经年已过了,林一抢了他的人,又救了他一命,这其中的因缘、亏欠,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到了现在,不过还是一句事已至此。

    世事无常,人力所不能及,因而推脱天意如此。

    正如我能阻止一场婚礼,我阻止不了第二场。

    第一场婚礼前,我姐姐尚清醒,我问她为什么要寻死,是不是连我也不要了,她说,“你就当我懦弱吧。”

    她还说,“想做什么就能做成,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也太好命了,我没有这么好命,一直以来,我接受遗憾,到了现在,我却不接受失去林一。”

    我尝试改变什么,最后换了个共同殒命,我改变不了什么的,所以第二场婚礼圆满盛大地落了幕。

    现在我站在这里,甚至不敢对照片里的人说一句她过得很幸福。

    明明让她幸福一辈子是林一毕生所愿,我也没法说出口。

    暴雨不停。

    --

    又过了好些年,我快三十岁了,要结婚了,我的爱人是当年那个隔着千里在网上给我解题的人,是我转学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也是这么些年一直陪伴我的人。

    我爸妈都很开心,两家家长见面的时候我姐姐也在,她说这个人好,我就更加放心。

    婚礼在来年春天,这年冬天,我和肖肖去看姐姐。

    “开心阿姨,快点快点!”

    车开进大门,我听到一个很欢快的声音。

    沈行雨出国参加时装周,她的小孩就留在我姐姐这里,小姑娘七八岁了,大眼睛、白白嫩嫩、软软糯糯的一个团子,两个人在落雪的草地里闹着玩,旁边还有两只柯基跑来跑去。

    “嘉嘉!肖肖!”

    姐姐朝我招手。

    旁边亭子里,夏之舟和迟温也看过来,姐姐喊我们打雪仗,我不巧前两天崴了脚,所以辛苦肖肖一对四。

    几个大人陪着一个小孩玩,迟温拿了雪球砸祝玉,她一惊,下意识往夏之舟身后躲。

    她很依赖夏之舟,回头看到夏之舟在她身后,她就安心了。

    小孩子穿的很,行动迟缓又爱玩,两条腿来回倒腾着跑,一下子扑到我姐姐身上,夏之舟在后面扶着我姐姐,两个人一起摔进雪地里。

    我姐姐顺手团了一个雪球砸向迟温,女债父偿。

    后面中场休息,迟温在一旁对夏之舟说,想要也生一个啊,看我女儿多可爱。

    夏之舟的注意力一直在我姐姐身上,他随口说,“好啊,你女儿给我们。”

    “自己生去,你是不是不行?”

    夏之舟有些睥睨地看他一眼,迟温很快想起祝玉现在的身体状况,干笑两声,“没事,医生说了她没大问题,好好养着就行了。”

    夏之舟拒绝,“不用了,我们两个人就很好。”

    后来我有事出去打电话,回来见我姐姐依偎在夏之舟怀里睡着了,有风吹过,她往夏之舟怀里拱了拱,夏之舟面上微笑,借着机会抱紧她。

    我没上前打扰他们。

    这个地方,是我姐姐高三之前学画画时一直想来采风的地方,夏之舟一记就记了这么些年。

    我仍旧恨夏之舟,可我再没办法去阻止他们,而且,已经接受了现在的生活。

    回家那天,夏之舟和姐姐送我们,山脚下的小镇,正赶上集市,我姐姐双眼放光,欢脱跳跃的背影穿梭在各个小摊小店,肖肖和我,夏之舟都落在后面,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跟着她。

    夏之舟跟我说:“虽然知道你每次来,都是想看我有没有违背誓言,但还是欢迎你来,她会更高兴。至于我的答案,和以前一样,我仍然深深地爱着她,会一直陪着她,永远不会离开她。我们都活下来了,那我一辈子都不会放手。”

    我的话也没变,夏之舟,我真恨你啊,我那么好一个姐姐,我那么好的一个姐姐...我真的好恨你。

    我说恨,夏之舟说永远不会放手。

    这一切我姐姐都不会知道,她在旁边的玩偶店,被一个小白狗吸引了目光。

    这个可爱的玩偶,之前她给林一买过一个。

    她嘟着嘴巴对小白狗“嗷呜”几声,然后又拿起来一个小兔子,回过身来找我们。

    红尘岁月,笑颜不改,我的姐姐好像变成了我的妹妹,所有人都宠着爱着的妹妹,数十年过去,她唯一的改变,就是眼角多了些笑纹。

    她很开心,“妹妹,这个给你玩好不好?”

    “好啊。”我点点头,也笑。

    那些爱啊恨啊,当事者一人忘记,一人抛弃,所以这个故事到这里是一个不算结束的结束,生活也不是电影,不一定非要有个结局。

    我姐姐的人生会很幸福,我的人生也即将步入新的阶段,我们都会过得很好。至于林一,走前,我问姐姐,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去世了,我很伤心,怎么办?

    我姐姐似乎是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回答的很快,又很能安慰人,“人这一辈子哪怕活到一百岁也很短暂,有些人就更短暂了,他们早早离开,但只要有人记得他,那么他也就不算真正的死去,而是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只要有人记得故去的人,那人就不算真正的消失于世间。

    此时距离那场夏日的梦已经过去了十年,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许我也会模糊对这段故事的记忆。

    三十年,四十年,我可能只会记得我姐姐的另一半是夏之舟。

    那谁会一直记得林一呢?

    我忽然笑起来,因为我想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还夹杂了一些幸灾乐祸和理应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在日久年深、岁月蹉跎中忘记林一这个短暂出现的人,夏之舟也会一辈子记着他。

    那天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晚霞,染红半边天,那天高架也堵,车流中,很多人降下车窗拍照。

    我也拍了一张,发给祝玉看。

    这么美丽的景色,很适合与爱的人分享。

    我发给姐姐,姐姐一定会给夏之舟看。

    那么,林一,你会看到吗?

    ——全文完

    文/快乐宝邶

    2023.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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