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何年卯初便起身,练兵、处理军务、给皇上写完请安折子后,他才开始吃朝食——一碗粳米粥、两张白面饼。
这还是将军的待遇。
但沈何年依旧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吃着。
沈右进账,见到王爷没有带面具,立刻垂首报告道:“爷,这是这月各处送来的礼单。”
沈何年淡漠地看了一眼沈右身后的箱子,轻轻挥了挥手,继续吃手中的面饼。
这是不看的意思。
但……
沈右却像没有看见一样,仍旧跪在下侧,硬着头皮道:“永宁李家,送来青团六个,上有余记饼铺的标记。”
沈何年放下了手中的白面饼,看了一眼沈右。
沈右这下倒是会看眼色,立刻奉上食盒。
沈何年扫了一眼,象牙镂雕的食盒中,青翠的六个团子排排站,活脱脱像宫里娘娘打马吊的六筒。
沈何年嘴角不自觉漫出一丝微笑。
他拿起一个,触感软软糯糯的,撕开外面的油纸,一阵淡淡的艾草清香漫出。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小厨娘。
沈何年轻轻咬了一口手里的青团,嘴里弥漫着从艾草皮的淡淡清香到咸蛋黄和肉松混合的咸香,又清香又咸又有些淡淡的甜味混合在一起。
沈何年第一次尝到这种新奇的味道。
此物还不好咬断,绿色的糯米皮在空气中拉了个长长的丝,倒有几分趣味。
但当沈何年的余光扫到沈右还在堂下,他的眉毛皱得都能把那拉丝给夹断……
“沈右。”
“在。”
“收拾一下,去永宁。”
“啊?”
沈何年一个眼风扫过,沈右顿时一激灵,答道:“是。”
两人两骑,轻装上阵,直奔永宁,余记饼铺。
**
春日午后,睡意正浓。
余清清搬了个余父书房里的躺椅在桃花树的树荫下小憩,微风拂过,她的眼皮也似乎快被吹过的风、落下的花瓣给黏住了,慢慢、慢慢地闭上了眼……
“咚咚咚——”
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余清清的美梦。
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高娘子。
高娘子进到余家院子,见庭中有一躺椅,打趣道:“原来是我扰了清娘美梦呀。”
余清清搀着悠娘的手臂,笑道:“姐姐是来给我送钱的,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了吗?”
原是余清清拜托悠娘每日上午辰时至巳时在余家饼铺卖青团,每日午后二人分账。
“清娘,这是咱们今天卖青团的钱,今日足足比昨日多出二两银子!”
余清清惊讶道:“怎么会?”
因为既要做青团,又要兼顾余家本源的千层肉饼生意,且余清清每日只坚持工作四个时辰,所以,每日能做到的青团和饼子数其实是固定的。
按理说,即使今天是寒食节,营业额也不会和昨日有太大出入。
除非……
果然,高娘子低头轻轻道:“我相公的主顾家小姐十分喜欢妹子这青团,私下愿意出双倍价格购入,我想着反正都是卖,卖谁不是一样?便做主卖与他家。”
余清清数钱的手一停,盯着高娘子问道:“你卖了多少个给他家?”
高娘子正想回答,耳边忽然响起家里相公婆婆的嘱咐:
“她余家能做那什子咸蛋黄肉松青团,那不还是多亏你的咸鸭蛋好吃?不是你的鸭蛋,那骚得不行的猪肉再加点艾草粑粑,谁家会愿意花六文钱去买??”
“李家这样的大客户,还不是多亏我儿在李家做工他余家才遇得上?以前和她家二八分账,那是你蠢。现如今里面有了我儿的脸面,李小姐又愿意加价买,咱家和她余家,必须对半分!”
“她家要是不同意,你就直接把钱拦下来。反正也是多亏了咱家才能卖出去的!”
……
“悠娘?”
高娘子回过神来,忽然想起,这些年里,除了高大,已经很久没有人叫她悠娘了。
只有“高家的”“高娘子”。
她重新笑起来,如释重负地道:“她家定了500个,我想着有个大客户也好。可是有什么不妥?”
余清清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数量,觉得李家除开那位真的爱吃青团的李小姐了,其余的估计都会拿去送人,倒也不算浪费,便也没说什么。只道:
“悠娘可知我为什么喜欢做饼、做青团?”
悠娘想到自己从小在鸭子堆旁长大,眼神一黯,说道:“应是为了养家糊口。”
余清清一边数银子一边继续说:“银钱的确很重要。我也确实爱钱,你看,他们是如此可爱,可以换取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物品,也可以保证自己和家人衣食无忧。”
“可我的手艺,说一句夸大的话,去做达官贵人家的掌事,等着从他们手指缝里流出来的,都比我们一家人现在赚得多。”
“但我不愿意。我希望我做的食物充满人间烟火气,它可以是辛勤劳动一天后的一个锅盔,也可以是夏日炎炎路上的一碗绿豆汤,抑或是冬日里的一碗热面。我只希望食客对我的食物有一份认真。”
“而不是达官贵人饭桌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余清清数完钱,直视悠娘,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悠娘的心,狠狠一震。
她突然不敢看余清清的眼睛,低着头,眼神虚虚地放在石桌上。
突然,一双素白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还有……两锭银子。
悠娘疑惑地抬头。
余清清解释道:“这李小姐毕竟是高大的主顾,既是托了他的情,这钱,本就该你家拿。”
悠娘连连推辞,但余清清坚持。
许悠揣着怀里的二两银子回到高家,婆母一改往日的刻薄嘴脸,丈夫也红光满面。
但许悠的心情就像怀里的二两银子一样,沉甸甸的。
**
待送走高娘子,余清清数了下除去饼铺运营所必需的现金流,现在她的小金库里已经有五十两雪花银!
不要小看这五十两,在还没有通货膨胀的大安朝,已经可以买上一个两进宅院中的一进了!
余清清美滋滋地把自己的小金库放放好。
今日是寒食节,这在古代得是法定节假日了吧?
寒食节又素有习俗禁火、冷食、踏青。
那——
放假放假,余家饼铺歇业一天!
余家众人喜提郊外散心游。
永宁城依山傍水,一条净月河横贯城内外。
余清清大手一挥:包船出城。
说是包船,但实际只是一条小船,余家四人加一个小娃娃分坐两边。
岸上鳞次栉比的商铺、往来如潮的人织,处处一副欣欣向荣之象。
余清清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幅生动的、现实的“千里江山图”,十分惬意。但她周围的人却不像她。
今日寒食节,出城踏青的人尤为多,这条河路上的船几乎没动过。
周边不少船只的游客都耐不住性子,想要下船。
余夏荷也拉了拉余清清的袖子,问道:“姐,咱们能不能也下船啊?再耽搁下去,咱们都没法踏青了!”
余秋秋也在一旁期待地看着余清清。
奇怪,虽然娘也在这里,但这姐俩就是下意识地更信服余清清的意见。
而被她们信服的余清清此时已经置身美景之中,便老神在在地说:“踏青的青不在眼前,而在心中。我现在就已经在踏青了。”
余秋秋和余夏荷对视一眼:不懂。
而刚刚吵着要下船的人上岸后,却被城门进来奔驰的两匹马喂了一嘴的灰。
“哈哈哈哈……”余清清不厚道地笑了。
余秋秋和余夏荷又对视一眼:听姐的,准没错。
……
待一家人回城快到家时,已是日暮时分。
余秋秋和余夏荷讨论着在城外亭子里的斗鸡,那赢的鸡的鸡冠有多红、叫声有多响亮。
余清清正在和余母讨论今晚吃什么。
“今天大家都累了,我晚上简单做一碗卤肉凉面吧。凉面和卤肉是昨天就准备好的,再切点儿黄瓜丝儿,打上酱料,撒上芝麻、花生碎,您觉得怎么样?”
余母当然说好。
只有人听着,口齿生津,但心里觉得难受极了。
**
沈何年和沈右一路疾驰,到永宁城时,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申时已过。
那余记饼铺应还开着。
连驿店都没去,沈何年直奔余记饼铺。
坐在马上远远看,余记门前没什么人。正好,他可以多买几个,拿回军中,让军中伙夫研究一下做法。
但走进后才发现,哪里是没什么人,而是这余记根本没开门!
沈何年一言不发,下马后仔细检查铺子的大门,确定:没有被撬,而是确实没有开门。
旁边包子铺的陈大娘见又是这个带着面具的人,赶紧跑出来道:“她家今天歇业!”
“她家……今天为何歇业?”
陈大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这句话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但她还是答道:“今天是寒食节,她家怎么炕得了饼?今天一家人出去踏青了。哎,余家的真享福了。女儿能干,又发明了个咸蛋黄啥啥的青团,前两天又大赚一笔。不像我哦,命苦,寒食节还在这里开铺子,又没生意……”
沈何年打断,问道:“那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那谁知道?反正天黑前肯定回的。”
沈何年遂在陈大娘的包子铺里要了一壶冷茶,等余记饼铺的人回来。
一等便是快两个时辰。
一路疾驰,腹中本就空空,又用冷茶灌胃,更觉难受。偏他目力和耳力都出奇的好,余清清一出现,沈何年就发现她了。
又听见她与家人商量那卤肉凉面,光听描述都让人口齿生津。
她那里是酸甜苦辣咸的美食百味,而他这里是凄凄惨惨戚戚的一路冷茶。
沈何年当下脑子一热,冲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余清清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