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有人往自己喉间灌雪是什么感觉？

    彻骨的冷，冷到心里。

    叶珑玄感觉睡梦中有人用力按住自己肩膀，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将一抔又一抔雪洒在唇上。

    她忍着令人发颤的冷睁开眼，累得这一生都不想再做梦。

    挤满视线的，是一片片乌金色的铠甲。

    金属上錾刻的花纹她日日会见到，正是凉国禁卫所穿的制式。

    叶珑玄记得自己昏迷前，失足从陡坡上跌下来。

    只是牵动她心绪的，不是脚下万仞冰雪和满城精兵追杀，而是阿岚的剑。

    叶珑玄麻木的五感渐渐恢复，她看到不远处，残雪在石壁映出光亮。

    自己在一个山洞里，身旁仅有一个凉国士兵。

    叶珑玄抓准那个凉国士兵凑近的时机，猛然起身，一拳佯作要攻击他的脸。

    在那凉国士兵迅速抬手抵挡时，叶珑玄的另一拳转而砸向他左侧腰腹。这里素来是兵卒们对练时遭受攻击几率最大的地方，铠甲不会轻易替换，很可能留有磨损的旧伤，力道更容易穿破。

    一击得手，叶珑玄趁那人缩起身子，自己就地一滚拉开和他的距离。

    她从靴中摸出匕首，扶着石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凉国士兵的动作很快，即使被打得摇晃，也立刻握着手中武器冲上来。

    他出手又快又准，兵刃交锋，重力冲击下，叶珑玄手臂震得发麻，匕首攥握不住掉落在地，接着那士兵一掌拍在她心口。

    如果不是受伤的是自己，她都想喊一句“漂亮”。

    可现在，她本就有伤在身，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胸腔发痛，这一下肋骨说不定也断了。

    叶珑玄伏在地上，狼狈地控制着喘息，石块将掌心硌得生疼，她暗暗垂眸，看到石壁上最锋利的那一块。

    如果可以利用还是有机会击败他的。

    “等什么？抓我回凉都，换卓著功勋啊。”叶珑玄出言引他过来。

    那个凉兵却迟迟没动，雕塑一样立在她面前。

    叶珑玄逆光望着他，猜测他的角度是否看得到那块石头的。

    “不必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少年声音仿佛温暖的水流，漫过叶珑玄冻得失去知觉的耳朵。

    叶珑玄没有放松警惕，骗人谁不会，她自己能说出来的可比这还好听。

    她装作对这番话有反应，怔忡地点点头。余光留意着他的动作，提防他突然发难。

    凉国士兵果然抬起手，他的护手刚才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露出一只指节颀长、白皙如玉的手。

    可怜这样一只手竟也要染血，叶珑玄的惋惜一闪而过。

    她准备好了，他只要掏出兵器，自己立刻会在那个瞬间将他扑倒，再抄起手边最锋利的石头，砸断他的手腕。

    只见他那只冻得泛红的手滴着水，朝地上丢出他掌心藏着的东西——

    一块几乎要完全融化的冰。

    叶珑玄愣住。

    这凉国士兵居然是用冰做的刀刃格挡开了自己削铁如泥的匕首。

    他想杀自己显然轻而易举。

    就这么一愣，那双美丽的手已经越过胸前，那凉国士兵举起双手一捧，摘下头盔。

    金属光泽卸下，露出一张绝艳的脸。

    是叶拂印。

    叶珑玄去国离乡，即便是在阿岚的梦中，也没有直面过他不加遮挡的脸。

    但他一露出容貌，叶珑玄就知道是他。

    就像当你听说林中有一物名为梅花鹿，比羊稍大的形态，灵气满身，或头顶峥嵘角树，栗子色的温暖皮毛上生着点点梅花，常有着圆润的、含着秋水一般的眼眸。

    哪怕从未进过树林，初见也知谁是梅花鹿。

    叶拂印也是这样。仅需听说世上有人风华无双，无论你是世家贵胄还是贩夫走卒，一见便被这美色心折。你便知道，就是他了。

    “凉兵也在追你？”他问。

    他说这句话时，静美的脸上一片镇定，正用手背擦掉唇角流下的血。

    他也受伤至深，没多少力气的样子。

    叶珑玄忽然意识到，他刚才许是在用雪，帮高热的自己降温。

    安全的感觉席卷全身，她倚着石壁坐下去。她轻启冻得发青的唇，想叫他的名字——

    “可找到你了。”旷渺中有一道声音传来。

    叶珑玄虚弱的心脏狂跳起来，因为这声音不是他们俩任何一人发出的。

    顺着粗粝的嗓音，叶拂印率先回头往山洞外望去。

    长刀的影子映在石壁上，乌金铠甲发出细响，这一次真的是凉军。

    她和拂印两人现在身负重伤，手无寸铁。可那士兵正举起手中长刀，向他们走过来。

    叶珑玄向叶拂印使眼色。

    他现在假扮成禁军，只要及时说一句：“是我先找到的。”

    或许还能寻找机会脱身。

    谁知自幼聪敏的叶拂印，对叶珑玄的眼色无动于衷，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清淡地笑了声，转过身形将背后的叶珑玄遮住。

    叶珑玄知道他比自己厉害，可他受伤应该也不轻。

    她正决定自己表演，暗中观察着等那敌兵上前，打算喊一句，“别以为你来了帮手就能抓住我。”

    那禁卫似是方瞧见她，立刻先喊出声来。他喊的竟是：“你居然有同伙！”

    叶珑玄顿时愣住，他是来抓谁的？

    没容她思索，叶拂印手里的头盔就朝那凉兵脸上甩了过去。

    那凉兵朝旁一躲，等头盔坠落，迎面就是一捧粉末，他连忙再躲。

    那不过是叶珑玄随手抓起的一把雪罢了。

    她毫不犹豫配合进来。士兵转身躲闪时，就露出了后背给他们，两人没有浪费机会，三下五除二解决战斗。

    好不容易凉兵昏迷在脚边，两人皆松口气。

    叶珑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长出一口气，在冰天雪地里化作白雾。

    再转头看到拂印眼里映出的自己，少年形貌，墨色衣袍，束发歪斜，雪白领口粘连着猩红血迹，齐眉勒着的金绣抹额松散地垂下一边，绑手也不见了一只，唯一的狐裘披风也因为在林中奔逃，被一箭钉在地上不得已丢掉了，实在是狼狈两字不足以形容。

    叶拂印也没好多少，这山必不是常人能随意翻越，他脸色苍白，不知摔到哪根骨头。

    两人能不能撑到遇到来援都不一定。

    她转向拂印，同时——地上的影子的也蔓延过来。

    那凉兵居然这么快醒转，正握着一块尖石朝拂印头部砸去。

    叶珑玄勉力起身想要扑倒叶拂印，带他躲开危机。

    那一刹那，耳边传来破风的箭声。

    拂印长臂一揽裹她在怀里，顺着飞箭去的方向往侧方一闪，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顺便将那块石头也躲了个正好。

    长箭就钉在他们身后的地上，扎穿了那士兵的心脏。

    是谁？

    叶珑玄松下一口气，望向山洞口。

    洞外传来马蹄声响，铠甲在雪中晃人眼睛，不是猎户，不是祁军。

    甚至不只是皇宫禁卫，而是都城守兵。

    一整队。

    “质子殿下，可让我们好找。和这美人在洞中做什么呢？”抓她，居然是卫尉亲临。

    怪不得，怕公主府和东宫的侍卫抢功，竟能直接杀了那人。

    他正坐在马上眯着眼睛去辨认叶珑玄的脸。

    凉国已经变了天，他再不需将一个质子放在眼里，“出来吧，饶你不死。”

    这一句话，叶珑玄倒是相信的，他们如果要杀她早就动手了。

    但拂印如果落到他们手中，必死无疑。

    两人手无寸铁。

    她因为碰上叶拂印养出的一点希望，彻底熄灭，叶珑玄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从不肯站在她这边。

    她眼看着卫尉手里的□□砍向叶拂印，拂印来不及躲，也无处可躲。卫尉想削的是他，如果他躲了，这一刀就会砍到叶珑玄身上。

    叶珑玄飞快将福音按倒在地，即使要被刀扫到也无所谓。

    但与此同时，叶拂印做出和他一样的动作，两人撞在一起，叶拂印将叶珑玄挡在身下。那一刀砍在拂印的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卫尉指挥士兵带走叶珑玄，手底下的士兵问他要不要带走叶拂印。

    他被拖起来，卫尉才细细看清他。

    “呀，这不是天仙下凡的世子殿下吗？打得好威风啊。”他转向他们，“当然，这张脸皮价值连城，倒时候扒下来吧。”

    叶珑玄狠狠挣脱身后制住她的人，飞奔过去看拂印的状况。身后士兵提刀向她袭来，活捉意味着缺胳膊少腿也没所谓。

    她想躲，想逃，想救拂印。

    可惜都做不到。

    耳边的风里夹杂着仿佛鸟兽唳鸣的声音，下一瞬，她感觉温热的液体喷洒在自后颈。

    是雪林中横飞出花灯一般的银刀，扎穿了那位卫尉大人的脖子，他睁着眼睛从马上栽下来，甚至来不及捂住他汩汩流血的伤口。

    有过刚才的惊心动魄，她不敢高兴太早。

    抬眸恍惚中见清光里有一个朦胧影子，斗笠上密密织编的黛色珠串流动着别样光彩，却没有他极艳容颜半分夺目。视线从玄衣墨发上滑过，像是传闻中可怕的无常鬼使。

    从他身后，一众士兵下马火速围了过来下，向着她怀中人拜见。

    “世子殿下。”

    她听到拂印松了口气，算作应声。这次终于是有人来救他们。

    叶珑玄绷紧的弦也骤然放松，转瞬周遭声光渐没，彻底失去了知觉。马上那人艳丽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欺近，她正是被那只抛出银刀的手接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