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

    上一支乐队在观众们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下台,轮到托尼乐队上场了。几个黑衣黑裤的男人站在各自位置上,开始试音。

    童梦上台时,舞台下方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郑好循声望去,在一群潮酷的年轻人中,那几张中老年面孔显得有些违和,尤其是他们一脸兴奋和期待的表情,更是跟现场冷清的气氛格格不入。

    旁边一对小情侣投来不屑的目光。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乐队而已,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地欢呼么?肯定是托儿。

    郑好小声告诉韩澈:“那是童梦的爸妈。”

    去年童梦阑尾炎手术,郑好去医院探望,见过她的父母。印象中,他们都是很宽厚友善的人。

    韩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舞台灯光恰好亮起,照亮了他们的侧脸。他们笑得很开心,连眼尾纹里都写满了骄傲。

    韩澈看得一时入神,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一丝怅然。

    原来,童话里的父母真的存在。

    音响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叫,瞬间将韩澈的思绪拉回,周围的人纷纷捂住耳朵。

    舞台上,不知是哪个乐器出了问题,其他人都在低头检查,主唱老鹰则走来走去,叨叨这个训训那个,眉宇间满是烦躁。

    不知在讨论什么,老鹰跟键盘手的声音越来越大。郑好虽然听不清,但也能猜到他们在争吵,因为连童梦都从架子鼓后面走了出来,一边说话一边把老鹰往后拉,贝斯手也站了出来,用身体挡在两人中间,似是在劝架。

    “什么情况啊?”底下有观众在嘀咕。

    郑好心里有些紧张,忍不住跟韩澈吐槽:“童梦跟我说过,队里经常起内讧,特别是主唱和键盘手老是吵架。真是服了,吵架也不看看场合,马上就要开演了……”

    台上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就在郑好犹豫着要不要上去主持大局时,老鹰忽然把麦克风往台上一砸,爆吼一声:“老子不唱了!”

    说完,他提起吉他,从台上一跃而下,怒气冲冲地走了。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郑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搞毛啊?就这么走了?

    那台下这些观众怎么办?乐队其他人怎么办?

    她忽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台上,键盘手还在高声咒骂着什么,贝斯手满脸无奈地摇摇头,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舞台侧面拖走了。

    台上只剩下童梦一个人。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伙伴们离开的方向,脸上满是沮丧和不敢相信,几乎快哭了。

    韩澈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几个中年人,他们脸上欣慰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失落,还有几分替女儿打抱不平的气愤。

    “靠!”郑好终于找回失去的语言系统,“一群傻吊!”

    此刻,除了脏话,她无话可说。

    其他观众也都在抱怨:“主办方请的什么人啊?”“牛逼轰轰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明星吗?”“果然只是个地下乐队,一辈子上不了台面。”“浪费时间,早知道我就去第一舞台了”……

    舞台灯光熄灭了,架子鼓本就在角落,此刻只剩一片黑黢黢的影子。

    童梦怔怔地坐在架子鼓后面,周身黯然无光。

    郑好知道,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虽然舞台简陋,观众寥寥,但比起之前在各个酒吧里游走,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没想到,第一次登台就以这样的方式狼狈收场。期待有多大,打击就有多深。

    郑好看不下去了,拨开前面几个正在抱怨的观众,手脚并用地爬上舞台,直奔向童梦。

    “我去把老鹰找回来。”郑好来不及安慰童梦,直接布置任务,“你把贝斯和键盘叫回来,他们肯定没走远。咱们分头行动,抓紧时间。”

    童梦这才从懵怔中回过神来,抬眼看着郑好,沮丧地说:“来不及了,主办方只给我们半小时,下一支乐队马上要登台了。”

    郑好鼓励她:“不是还有半小时吗?只要把人找回来,就算只剩下五分钟,你们也能演奏完一曲啊!”

    童梦眼里又浮起了希望,但还是担忧:“老鹰犟得很,你劝不动他。”

    郑好咬牙切齿,狠狠发誓:“那就把他打晕了拖回来,绑在台上斩首示众!”

    韩澈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郑好的身影,见她匆匆忙忙跑上舞台,又一脸杀气地冲下来,表情仿佛要去抓奸。他顿觉不妙,迈开大步跟上去,追着问:“干嘛去?”

    “把那只死苍蝇抓回来!”郑好头也不回,步子迈得杀气腾腾。

    第二舞台靠近公园东门,郑好料定老鹰会第一时间逃离肇事现场,所以她没有犹豫,带着韩澈直奔东门。

    两人一路连追带赶,终于东门附近发现疑似老鹰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肩上背着一把吉他,像根竹竿杵在移动厕所门口,似乎在等位,一只脚踏在台阶上抖啊抖,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型。

    郑好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近一看,果然是他。

    她顿时怒火中烧。

    妈的,丢下舞台不管,跑这儿来上厕所?

    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韩澈紧跟在她身后,叮嘱道:“别冲动,先礼后兵。”

    “礼个屁!看我不把他大卸八块!”郑好咬牙恶狠狠地说。

    就在他们快要赶到时,移动厕所的门开了,里面的人走了出来,与老鹰擦身而过。

    老鹰踏上台阶,拉开门,走进厕所隔间。

    眼看门就要关上,郑好一个箭步窜上前,拉住门把就往里冲。老鹰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推了进去,像只苍蝇被无情地拍在不锈钢挡板上。

    “我日——”老鹰刚要爆粗口,后背又被猛地一撞。

    紧接着,“哐当”一声响,隔间的门被关上了,还落了锁。

    头顶的灯光被挡了大半,他吃力地转过头,发现后面叠着一男一女,女的他刚刚见过,是童梦的朋友。男的有些眼生,但那高大的身材和冷峻的眼神,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两男一女挤在一个厕所隔间里,这画面实在诡异。

    老鹰被压得转不过身,只能扭过头扯着嗓子大吼:“干什么你们?拉屎也要一起吗?”

    两人没搭理他,反倒自己聊上了——

    “你进来干嘛?”

    郑好一边问一边弓起后背,把韩澈往后拱,尽量避免跟他有身体接触。

    “怕你被欺负呗。”韩澈居高临下地盯着前面的老鹰。

    这家伙脾气暴躁,浑身戾气,万一狗急跳墙动手打人,郑好再彪悍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现在,他想动手也施展不开——这个一平米的小隔间里一下子塞进来三个人加一把吉他,实在是过于拥挤。

    三人连呼吸都有些艰难,更不用说互殴。

    “你先出去。”郑好抬起胳膊肘,往后捅了捅韩澈,“在门口看着,有事我再叫你。”

    韩澈站着没动,沉声道:“忍忍吧,咱们速战速决。”

    老鹰闻言后背一寒。

    他俩要干啥?杀人分尸噶腰子?

    “喂,你个死苍蝇。”郑好终于转入正题,伸手攥住老鹰的胳膊,“你给我回去。演出没结束,你不准走!”

    老鹰这才明白他们的意图。

    “不去!”他猛地甩开她的手,骂骂咧咧道,“什么破音乐节,破舞台,破设备,下面的人还没酒吧里的多。在这种破地方表演,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郑好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这就是你临阵脱逃的理由?因为底下观众少,觉得脸上无光,就冲队友发脾气、在舞台上撂挑子?还说得理直气壮,哪来的脸哟?

    郑好义愤填膺地说:“人少怎么了?酒吧人多,可是有几个人在看你们的演出?这里虽然人少,可大家都是真心来听你们唱歌的,为了你们,还放弃了那边的舞台和乐队,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歌迷的?”

    一席话把老鹰的气焰浇熄了几分,但他依旧冥顽不化,语带嘲讽:“什么歌迷,不过是买了张票,进来找乐子而已,又不是冲我们乐队来的。”

    说到门票,郑好更恼火了:“你也知道我们都买了票啊?我们花了钱买票,主办方花了钱请你们演出,现在你违约在先,总得赔钱吧?”

    “赔就赔,出场费才一万块钱,瞧不起谁呢?我在酒吧唱几天就赚回来了。”

    郑好看他这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就不爽,“还有我们的门票钱,一人三百二,你不是会赚钱吗?挨个赔吧!”

    老鹰怒吼:“门票凭什么要我赔?”

    “就凭你对不起我们!”郑好用力戳着他的肩膀,忿忿地骂道,“你还对不起你的队友,对不起舞台,对不起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你以后爱在哪儿唱在哪儿唱,没人关心,但是现在,你必须跟我回去!”

    郑好说完,重新抓住他的胳膊,又被他暴躁地甩开了。

    她继续用双手抓,十指就像焊上去的一样,死死箍住他的手臂。

    老鹰发了狠,使劲甩自己胳膊、掰她的手指,却怎么都挣脱不了。

    郑好愈发用力,老鹰也愈发狂躁,混乱中,两人身体都失去了平衡,往旁边一倒,重重地撞上了不锈钢挡板。

    “哐当”一声巨响,动静之大,整个隔间都在晃动。

    韩澈见状不妙,急忙扶住郑好的肩膀,想把她挪到自己身后。而老鹰也恰在此刻,抬起胳膊肘,狠狠往后一撞。

    “嗷!!!”

    韩澈哀嚎一声,双手捂住鼻子,脸上表情痛苦而狰狞。

    郑好吓傻了。愣怔几秒后,她急忙抓住他的手腕,想查看他鼻子的伤势。

    老鹰也傻眼了,呆呆地看着自己肇事的手肘,又抬头看着韩澈。

    两道鲜血从他鼻子底下缓缓流出,浸没他的双唇,染红他的下巴,然后,在他的毛衣上一滴一滴地绽开……

    郑好脑子里一片混乱。

    完了完了。老板受伤,她难辞其咎。

    心跳得飞快,慌乱和紧张之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动作这么大。”郑好语无伦次地道歉。

    为了将功补过,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卫生纸,踮起脚尖,仰着头,小心地擦拭着韩澈下巴上的血。

    顶灯在头顶洒下清冷的光,他垂眸望着她。逆着光,郑好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觉得他眸光幽深,如夜晚的海,沉静中暗藏汹涌。

    心脏没来由地一阵紧缩,呼吸也有些不稳。

    她蓦地低下头,把纸巾搓成两团,塞进他手里。

    韩澈把纸团塞进鼻孔,用手指抹掉毛衣上的血珠,这才淡淡开口:“你道什么歉?”

    因为鼻子被堵住,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有些滑稽。

    但当他把目光转向瑟缩在角落里的老鹰时,滑稽的声音消失了,变得低缓而冰冷,一字一顿充满了威胁意味:

    “要么,你上台。要么,我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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