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9

    在医院外找了家麦当劳,点一堆汉堡,才刚坐下,陆吾靠着墙,一闭眼,几乎要旽着了。

    薛知给可乐插|上吸管,递到陆吾嘴边。

    陆吾闭着眼,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喉咙一滚咽下去,“别管了,这事你也管不过来。以后该上课上课。”

    搁下可乐,薛知又给他塞了只鸡腿,陆吾用一边牙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慢慢把鸡腿咬进嘴里,然后把骨头吐出来。

    “听到没?以后好好上课去。”

    “你在医院待了多久?去洗个手再吃。”

    “脏就脏吧,我真没力气了。”

    薛知拿过陆吾的手,撕开湿巾,包住手指,一根根擦,“先回去睡会儿吧,让你家阿姨什么的来陪着。”

    “她儿子在市局,就算她不避嫌,伯母也不愿意见。”

    薛知愣了一下,真是宰相家人七品官。

    “真没想到有人找到医院来,看陆慎平颓成那样,我都快认不出。要不,到国外去吧。”

    陆吾整个身子软软靠墙,脑袋歪着,睁开只眼打量她,“心疼我?”

    薛知目光始终落在他头顶,一缕头发反翘起来,弯弯摇摇。陆吾不耐烦的时候,习惯性捋刘海,总把头发捋上去。

    薛知忍不住伸手,把那一缕头发压下来,捋顺。

    “是啊,我很心疼你。”

    “那些人可比我苦得多。”

    “活人哪个不苦?”薛知咬了口汉堡,“只别人受苦,我没感觉,你受苦,我心疼。”

    陆吾看了她一会,也拿起一只汉堡,面无表情地啃着吃。

    “这段时间我没空陪你,换季衣服你买了吗?这边一入秋,体感温度比真实温度更低。羽绒衣翻过年就不保暖了。别穿旧的。”

    囫囵吃完,二人又买了些,打包送回医院。

    大中午,阳光照在水泥地上,腾出热气。室外没什么人,只在树荫下,站着几个男人抽烟。

    薛知抬起眼睛,看了几眼。

    “最近在学校,开不开心?”

    “就那样,”薛知摸了摸手机,“抄抄作业,混混学分。”

    几乎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陆吾又问,“那小学弟还追你么?”

    薛知想了好久,斟酌着说,“要是没有他,我会清净很多,但要是没有你,我孩子都生三个了。”

    “薛知,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很体贴?”

    天有点热,露在外面的皮肤闷闷腻腻,出了汗,薛知侧脸去看陆吾。一道汗溜下来,挂在下巴上。

    薛知转过脸,嘀咕,“这有什么体贴?确实这样。”

    陆吾不再说话,走到马路边打车。车里空调嘶嘶吹着,像是有人隔好远说话,听在耳中,不由令人心生烦躁。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俩,呵呵笑,“哟,小情侣吵架呢。”

    薛知怕陆吾生气,“叔叔,没有,是家里人生病了。过来看病人呢。”

    “这样啊,”司机于是叹了口气,“诶,要找认识的医生啊,开医保上的药。”

    薛知嗯嗯两声,只盼结束对话,偏偏司机是个话痨,“诶诶···你们是本地人么?是的话就放心好啦,咱们本地医保好着呢,什么药都有。”

    薛知忽然想到,路伯母不是应该住高|干病房?怎么就挤在这种普通单人间?

    转过脸,正对上陆吾的目光,薛知心头一跳,摸了摸脸,唯恐露出什么奇怪表情。

    忍到下车,薛知一关车门就问,“要不要转院?”

    陆吾拿出门卡,刷卡进入小区,“转哪里都逃不掉。”

    “真讨厌。”

    陆吾笑说:“以后还有呢,为了表示觉悟,伯母还要录像什么的,机关开会就放这个。我也逃不掉。”

    薛知奇怪:“你?”

    “对。我。当年有个领导官又大,要得又急,在大学搞了好几轮体检,才找出一只又合格又健康的肝。这事已经被翻出来了。家属也接受采访,偏这人家境特殊,父母都是警察,父亲还是缉|毒|警,还死了。劲爆吧?牺牲缉|毒警察的独生子,被毒贩子割了器官。哈哈。我都觉得劲爆。谁听谁想伸张正义。”

    “管那群装外宾的。”薛知问:“这事会传出去吗?”

    “当然,那领导被扳倒了啊。——爱领导就是爱国,可惜此领导是前领导,我爸就不是爱国,而是爱故国,——开历史倒车。”

    “会有人打你吗?”

    陆吾眼皮跳了跳,“应该不会,但少不了指指点点。”过了会,又说,“你不用与我承担。”

    “我承担不了,只是陪你渡过。”

    陆吾看着薛知,才十八九,阳光淡淡一照,就是流光溢彩的一张脸,但是眼睛已经挺老了,黑沉沉地往前看。

    薛知忽然扬起脸,微微笑,“想要吗?”

    陆吾吓一跳,“什么?”

    “抚摸可以解压。”薛知凑过去吻他脖子,“我希望你心情好一点。”

    陆吾动手要推她,却挨了个熊抱。

    陆吾没办法,拖着她进到公寓。

    公寓门“咔”地关上,薛知利落地吊在陆吾身上,曲肘搭住他肩膀,小腿盘住他腰。

    管屋外风雨潇潇?新闻里播音腔端正,将陆致远批得体无完肤。薛知跳进浴缸,搓一手肥厚白泡泡,涂得陆吾满脸满脖子。

    陆吾不甘示弱,拿淋浴头冲她,薛知笑着挡眼睛,头发被淋湿,一道道黑,贴在身上。

    从浴室到卧室,两个人都玩疯了。薛知最喜欢舔他后背脊凹,痒得陆吾打哆嗦。

    春宵苦短。

    薛知从陆吾胳膊里爬起来,是饿醒的。

    回头看陆吾睡得还很沉,窗外阳光大片大片洒进来,照得他五官利落分明。可惜美色不能当饭吃。

    薛知轻轻跳下床,走到客厅,轻车熟路地翻出一包饼干。

    饼干松脆,口腔里“咔嚓”声格外响,薛知不想吵醒陆吾,拧开瓶矿泉水,一边喝,一边舔湿饼干,一点点、没声响地咽下去。

    身后一阵脚步声,陆吾热乎乎地贴过来,“吃独食?”

    下巴正好搭她肩上,薛知反手给喂了块饼干。

    陆吾:“评价一下。”

    评价什么?饼干吗。

    “不腻。好吃的。”

    陆吾大笑,一撑地站起来,抓起沙发上一件大衣,披到薛知身上。

    陆吾笑,“我是说我的肾。”

    薛知微微一愣,上次他们开这个玩笑,陆吾还是真大少。高楼倒塌,原来就在旦夕之间。

    薛知忍不住又拿了块饼干,递到陆吾嘴边。

    陆吾握住她的手,凑过去吃了饼干。

    离得太近了,手指上还留着陆吾嘴唇的触感。

    有点软,有点热。

    陆吾迟疑一瞬,伸出舌尖,舔了舔薛知手指。

    手指被嘴唇含|住,指腹皮肤被吮起来一点。

    薛知只觉浑身血液都往十指涌。用指腹蹭蹭他嘴角,用他的脸皮,把口水蹭干。

    “薛知,你是不是狐狸精?”

    “是喏,吸阳气的,”薛知翻过身抱他,在他怀里含含糊糊,“把你吸成人肉干。”

    陆吾大笑,他本就脸颊消瘦,鼻梁挺直,笑起来更是飞扬清爽,“我救下来的小狐狸,变成妖精来报答。”

    薛知笑了一会,推开他胸膛,站起来,捧着手机,蹲在陆吾面前,眼睛亮晶晶,“拍张照片可不可以?”

    陆吾理一理浴衣衣领,坐起来,“行啊。”

    薛知等他做好,忽地出手,故意扯开浴衣,露出一边肩膀,锁骨清晰棱直。

    陆吾“呃”了一声,薛知已经眼疾手快地给二人拍了一张合照,可惜陆吾就露了半张脸,薛知深为遗憾。

    但还是说,“我想发朋友圈。”

    陆吾一只手拉好浴衣,“不行。这是我裸|照。”

    薛知快速设置成屏保,这才又凑过来,“那再拍一张。”

    陆吾伸扣住她手机,温和说,“不要。”

    薛知刚要问“为什么”,很快明白。现实就是,陆吾从前陪她上课,查她晚自习。朋友圈几乎重合,新闻闹这样大,没有谁不知道的。

    薛知没再吭声。好久,才认错,“哦,我不发了。”

    陆吾微松口气,喉结往下沉。

    薛知夺回手机,噼里啪啦抓拍一张,把照片发了出去,这才持着手机给他看。

    “谁听你话?嘻。”

    陆吾看一眼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张照片,无分组。

    又将目光移到薛知的脸,眼珠漆黑油亮,光芒也是活络络的。

    “这张照片发出去,不知人家怎么说你。”

    “能怎样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薛知做个鬼脸,“真奇怪,穷男人总觉得有钱男人比自己坏。”

    陆吾无奈,“我可不止坏。”

    薛知莫名难过,她都是为了他。他明明知道。想到陆吾曾经嘲讽她不姓陆,原来她的安慰和她一样上不得台面。

    “穷是男人的癌症——比癌症还可怕,癌症害自己,穷男人害老婆。你救了我,我不用嫁给那样可怕的人,我不管,你救了我,我怎么都还不清。我是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陆吾静静看着她,“你这个想法很不···”他考虑了一会,“很不现代。而且,欠缺法律意识。”

    “没有法律意识好了,我不要法律意识。”

    “那你要什么?”

    “我要每天见到你。”

    “伏低做小可以讨好男人,但我不许你对我这样。唔···明早我有事,不能送你去学校,你先回寝室。有空我去找你。”

    薛知意犹未尽,回去的路上,把最后一句话翻来覆去地想。

    想了一路。

    ···

    宿舍外有一片草坪,夕阳流紫,一只只肥猫在草坪上晒肚皮,尾巴一卷一卷地扇草尖。

    有个男生蹲在那里,伸长手挠猫肚皮。

    薛知下意识看了两眼,认出是阮明,赶紧加快脚步。

    阮明这时站起来,“诶,薛知。”

    薛知于是笑问,“你喜欢猫?”

    “谁不喜欢猫?但男生宿舍没几只,诶,说来也怪,怎么猫都往女生宿舍跑?你来看,这只最乖。”

    当然是女孩子心善,把猫儿喂成了一团团小猪。

    薛知远远看了一眼。“你小心猫爪子。”

    阮明一抖手,将大胖猫揣进怀里,顺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掐起猫爪子,跟她打招呼,“切,我发现你这人一点不可爱,你是女生吗?连猫都不喜欢。”

    这话正中薛知心事,“女生不可爱,是不是就很难讨好人?”

    阮明抚猫的手一顿,弯腰放猫下地:“噫。那可不,白瞎好皮相。”

    “男生真难伺候···,什么是可爱?”

    “说来话长,来,你先请我喝杯可乐。现开发,免得你以后赖账。”

    宿舍旁边多得是小卖铺。薛知买了一罐,递给阮明,阮明只左手倒右手地抛着玩。

    走了好长一段,阮明忽然旋身,和薛知面对面,一跳一跳地倒着走。

    阮明说:“既然你问我,那我肯定不能骗你的啦。我们男人呢,见到女孩子,都想亲亲抱抱的嘛。可不可爱区别在哪?亲完抱完,还想聊天,这才叫可爱。”

    “就是···幽默?读书多?”

    “诶,这可不一定。不用说什么文化词儿。哪怕是个哑巴,‘啊’两声也可爱。”

    薛知想到陆吾,顺着一捋,不由捂脸嗟叹。

    阮明笑:“一看你就没什么男性朋友。你们女孩子相互问,能问出什么?你们等着男生来追,追到就万事大吉了?男生什么时候变心,什么时候不耐烦,你们一点也不清楚。还想问什么?别客气。”

    薛知不想再问了。

    但管不住嘴。

    嘴巴一会扭成圆形,一会儿扭成正方形。

    最后,薛知还是问:“我好糟糕。”

    “你不糟糕。罗兰·米勒说过的嘛,财富和地位会提升男性魅力。这没什么好批判的,···诶奇怪了,有多大魅力,才能让女生死心塌地?想不通。你想听我的建议?我建议你端着点。”

    薛知想了会,“不能端着。端着他不理我。”

    “对我说这个,你太残忍了啊。”

    “没顾上了,抱歉。”

    “得,我送佛到西,你说,干脆你都说了,我帮你分析分析。你也帮我分析分析,怎么找个你这么死心眼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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