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五

    秋风萧瑟。

    山路两侧金黄遍野、落英缤纷,风卷起落叶飞扬漫天,与山中静寂共舞。

    上山的小路上,正行驶着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前后被士兵守着,一路朝着山顶而去。

    忽然间,马车的轿帘被掀起一角,李骄探了个头出来,看向策马在旁的少年。

    “阿尧,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阿尧望着远处的山顶,余光里,又忽然出现一个小脑袋。

    “阿姐,你问阿尧哥哥没用的,阿尧哥哥又没去过寺庙。”

    蓦然见,前面传来李玉珩的声音:“急什么,回去坐好!”

    李玉珩策马走在前面,头也没回地喊着,马车里的两个小脑袋对视一眼,阿战撅起嘴巴,拉着李骄坐了回去。

    李骄看着策马走在旁边的少年:“阿尧,你为何不到前面去?”

    阿尧坐在马上,似乎嘴角弯了下:“属下在这里,护着郡主。”

    李骄眼神瞬间亮起来,却又匆忙移开目光,身影消失在帘子后面。

    不一会儿,声音就从车里传出来:“阿姐,马上就能见到母妃了,你开心吗?”

    “自然开心呀,母妃肯定又在寺庙门口等着我们,要是马儿能跑快些就好了!”

    树叶沙沙落下,阿尧看向不远处,漫天的金黄色覆盖了整片树林,日头落在树梢上,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

    寺庙的钟声缓慢而又沉重,犹如迟暮的老人,一声又一声,宣告着落日的到来。

    禅房外面,庭院中的海棠树矗立着。

    阿尧站在廊下,衣衫被风吹得翩然,房里不时传出的说话声。

    他默默伸出手,刚好一片金色树叶落进掌中,微风拂过,如同雪花一般悠然落下。

    “阿战又长高了,这些时日,剑术练得如何了?”

    “母妃放心!孩儿可没有偷懒,每日都在练习,阿姐还让阿尧哥哥陪我一起!如今孩儿进步可大啦!”

    “阿尧哥哥?”

    “是啊,阿尧哥哥是阿姐的侍卫,刀法可好啦!连上次白大哥回来,都夸阿尧哥哥身手好呢!”

    “骄骄,你何时收了侍卫?”

    熟悉的清脆声音传来:“好多个月前的事啦,母妃一直没见到他吧……阿尧,你进来一下!”

    脚步悄然挪动,他推开禅房的门,默默走了进去。

    禅房内摆设朴素,窗下一桌一椅,李玉珩负手站在窗前,榻前坐着几道人影,一名女子坐在中间,身边拥着李骄和阿战。

    阿尧没敢多看,低下头行礼:“见过王妃。”

    江怀梦看着眼前的少年,身材精瘦挺拔,几乎和李玉珩差不多高,看见他腰间的玉佩时,她蓦然顿了下。

    “起来吧。”

    阿尧站起身,见江怀梦微微蹙起眉,纵然年华不再,可女人却气度不凡,举手投足端庄又大气,眉目间还带着几分英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尽管用了脂粉遮盖,依旧遮不住脸色发白。

    江怀梦淡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回王妃,属下季尧。”

    江怀梦问道:“多大了?”

    “十六岁。”

    江怀梦的眼眸晃动了下,目光落在他的佩刀上:“既然郡主留下你,日后,你就要守着府里的规矩,护好郡主和世子。”

    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身为侍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无需本妃提醒你吧。”

    心间蓦地一沉,他愣了半晌,才抬起头来。

    江怀梦的目光清冷又淡漠,落在他身上时,仿佛一瞬间,这道锐利的目光已经将他开膛剖腹,将他心中所思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他单膝跪下,头低得很深,袖中的手指收紧,指甲陷入肉中,传来阵阵钝痛。

    “属下明白。”

    江怀梦盯了他半晌,才淡淡道:“退下吧。”

    他没敢抬头,也没敢再去看那道娇小的人影,起身离开了。

    站在门外,心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四周好像变得安静下来,屋内的几人对话声,一句不落地传入他耳中。

    “母妃,你放心吧,阿尧的身手很好的,人也很好!会保护好我们的!”

    “……”

    “母妃,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呀?”

    “谈不上喜不喜欢,一个侍卫而已,他的任务是让谁喜欢吗?”

    “母妃……”

    “骄骄,他只是一个侍卫,就算模样不错,但他只是个侍卫,也只能是侍卫,你可明白母妃的意思?”

    “……”

    “母妃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你成亲那天……等再过一阵子,母妃帮你寻个好人家,先把婚事定下来,到时候,哪怕母妃看不到了,也能放心了。”

    屋内一时没有声音了,许久,李玉珩的声音才响起,却不如往日那般低沉,变得十分沙哑。

    “好端端的,你提这些做什么?”

    几声压抑的抽泣声入耳,阿尧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攥住腰间的玉佩。

    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间,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阿尧回过头,见李玉珩走出来,身后却没有跟着旁人。

    李玉珩关上房门,朝着阿尧比了个手势,阿尧立即心领神会,抬脚跟了上去。

    二人离开庭院,穿过山间小路,走到寺庙的正殿前面。

    殿中梵香袅袅,庄严肃穆,僧人的诵经声萦绕不断,殿中央的佛像面容慈祥,仿佛正注视着佛前的人们。

    阿尧站在大殿门口,没有进去,他看着李玉珩走过去,手持三炷香,跪在佛前,不知在祈祷什么。

    男人宽厚的肩膀,在那一刻却显得有些颓然,许久,他才俯下身叩拜。

    站在殿外时,李玉珩望着山下萧条的树林,对阿尧说道:“不进去上柱香?”

    “属下并不信奉。”

    李玉珩轻笑一声:“年轻人呐,都是这般的。”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也不信这些,什么牛鬼神蛇,命不命的,只信老子自己。”

    阿尧转过头,看着身边高大威严的男人,这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人物,骁勇善战的塞北王,此时就站在他身边,离得近了,连他眼角的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心里忽然有些激动,他听见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

    “我记得有一年,西域派了十万大军压境,我们就只有三万兵力。三万人呐,去对人家十万,朝廷非说派不出兵来了,只有这些,你说这仗怎么打?”

    李玉珩看向他:“你说我去求佛祖,他能给我兵吗?那时候除了自己,我还能靠谁?”

    见李玉珩叹息着摇头,阿尧问道:“所以,王爷是怎么赢的?”

    “赢?谁说赢了?”

    李玉珩笑了:“输得可惨了!那时候年纪小,一战打下来,死了很多兄弟啊,很多熟人都不在了。我一路上都忍着,直到回家,一看见阿梦,忽然就忍不住了,抱着她那个哭啊……”

    李玉珩说完,径自摇了摇头:“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年纪小啊,脾气倔,也不肯认输啊,心想不能让这些人白死啊!于是我整日都在想,怎么才能赢?怎么才能打得过西域蛮子,把边境的城池抢回来呢?”

    他看向身边的少年:“你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见李玉珩目光认真严肃,阿尧却摇摇头,直接道:“属下想不出办法。”

    李玉珩刚要叹气,少年却忽然道:“不过,属下知道王爷的办法。”

    “在那之后,王爷就创立了塞北玉家军,练出了一支优秀的骑兵队伍。几年后塞北大战,王爷只用五万骑兵,就灭了西域十五万大军,玉家军自此名声大噪,守护边境至今,从未败过。”

    听见这话,李玉珩也有些惊讶,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竟然知道!在哪里听说的?”

    “之前,听郡主提过几次。”

    见李玉珩笑着,他忽然问道:“所以,为何如今,您还是信佛了?”

    李玉珩收敛起笑容,他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烧成一片的余晖落日,衣衫在风中翻飞着,头上青丝被镀了层金色,掩住其中的缕缕银丝。

    他缓缓说道:“因为人生不只有一场战役,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受你控制,我们能做的往往是少部分,能努力改变的也只有这些,剩下的大部分,则是天命。”

    “阿尧,你可知道,人世间万事万物,最不受人操控的是什么?”

    阿尧没说话,李玉珩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生老病死,爱憎离别。”

    他望着远处的火烧云,声音逐渐变得沙哑:“人的寿命是天注定的,若是要走,谁也留不住。”

    “同样,爱一个人也是。”

    阿尧愣住了,李玉珩继续说道:“那些所谓的心动啊,喜欢啊,根本不受你控制,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爱上了,是不是,我说的可对?”

    眼前顿时浮现出少女的泛红脸庞,阿尧抛开念头,低下头道:“回王爷,属下不敢僭越。”

    李玉珩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少年,沉声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你自然不敢。”

    “一个小小的侍卫,要是敢说出那些话,在我这里,你可就是死罪了。”

    听见此话,阿尧立即跪了下来,诚恳说道:“王爷,属下自知身份卑贱,一直恪守言行,始终铭记郡主的救命之恩,属下知道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尽心尽力,守护好郡主,才能略微报答一二。”

    空气安静了片刻,阿尧的拳头握紧,心像被人揪起来,胸口一阵阵疼着。

    忽然,眼前的军靴挪动了下,一只大手出现在面前,将他拉了起来。

    “行了,你的那些心思啊,你自己最清楚,我今日和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你把头抬起来。”

    闻言,阿尧抬起头,却不敢直视着面前的男人。

    “看着我。”

    李玉珩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并不在乎,但是,我在乎娇娇的想法。”

    少年的眼眸微微一颤,李玉珩继续道:“我就她一个女儿,今日我说的所有话,都是看在她的份上,这一点,你要记住了。”

    阿尧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见他道:“季尧,若是今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想要吗?”

    阿尧的心脏忽然怦怦跳起来,嗓子有些发紧:“什么机会?”

    “一个让你不再做侍卫,不再低人一等,或许将来……你就可以僭越的机会,想不想要?”

    话语如同美好的陷阱一般勾引着他,他的所有理智与清醒,在听见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全部荡然无存。

    李玉珩盯着阿尧,见他微微一怔,眼睫毛快速眨了几下,沉声问道:

    “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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