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叙

    李景成离开军营的时候,天色已经临近黄昏。

    走出军帐时,李景成还在和季尧说:“北境的玉家军果真名不虚传,大都督有如此实力,如若能与东楚联合,就不愁对付西域贼子了。”

    季尧浅浅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殿下说笑了,我们北境与东楚不是早已联合?”

    李景成神色一顿,继而又恢复如常,哈哈大笑道:“是啊,是本宫糊涂了!”

    二人行至军营门口,李景成和季尧道过别,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起来,离开军营门口,一路朝着无人的沙漠之中驶去,渐渐隐没在被风卷起的沙尘中。

    李景成坐在马车上,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靠着身后的座背,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渐渐停下来。

    外面传来人声,随后,马车微微晃动了下。

    车帘从外面被掀开,沙漠中的寒风登时吹了进来,将帘子吹得四处摇摆,很快又恢复平静。

    马车再次启程,而这次的马车里,却多了一个人。

    “东西可找到了?”

    李景成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车内立即传来回应。

    “是,已经找到了。”

    良娣坐在李景成身边,正抬头望向他。

    听见这话,李景成睁开了眼睛:“在哪儿?”

    良娣低声道:“探子说,那东西就在季尧的军帐里,是宗桓副将亲自拿去的。”

    “军帐?”

    李景成皱起眉头,似乎想了想,又点头道:“也是,这种东西,他一定会放在身边。”

    他靠在座位上,眉目渐渐松开,目光落在身边乖巧垂眸的良娣身上。

    “今日表现得不错。”

    良娣被拉到他身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脖颈,轻抚上白嫩的脸庞。

    女人的脖颈细嫩,似玉一般光滑透亮,仿佛轻轻触碰一下就会碎掉。

    和那人如此相似。

    忽然,李景成俯身亲了上去,薄唇流连过女人的脖颈和下巴,最后,咬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良娣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轻声唤道:“殿下……”

    李景成反手捏住美人的脸,堵住她的嘴,将人按在马车上,吻着瓷白的脖颈和锁骨,一路朝下,扯开了碍事的领口。

    良娣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着,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夜色降临。

    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温润的月色洒满街道与屋檐,无声无息地铺上一层薄纱。

    云州城内的街道上已无行人,四处静谧如斯。

    两侧的商铺都已经关门打烊,一时间,偌大的街道空旷无比,略显萧条。

    蓦然间,梆子声在街道上突兀地响起。

    城门口的士兵们正要关上城门,耳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城内街道上驶来两匹快马,眨眼间从城门口奔出。

    沙尘四溢,士兵们转头望去,瞧见远处蔓延起一片烟尘,似是朝着城南飞去。

    城南有一处荒山,白日里人烟稀少,夜里更是看不见人影。

    两匹马驶到山脚下,纷纷停了下来。

    沉璧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融冰。

    “你在这等我。”

    “殿下!”

    融冰急忙下马,拦住了沉璧:“殿下,您一个人去奴婢不放心,不如奴婢陪您吧。”

    沉璧摇头:“无事,你不要乱走,别让他看见你。”

    说完,也顾不上融冰是什么神情,沉璧径自转身朝山顶走去,留下融冰一人在原地。

    上山的路都是台阶,并不险峻,很快就到了尽头。

    台阶尽头是一处沙地,放眼望去,四周空旷无垠,中间放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再无其他摆设,看上去略为萧条。

    石桌前,一男子正手持白子,面前桌上摆放着一副棋盘。

    听见声音,他侧头看向身后,声音温和淡雅。

    “娇娇,过来,陪哥哥下盘棋。”

    看着李景成单薄的背影,沉璧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李景成将黑子递给她,嘴角噙着笑:“老规矩,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沉璧接过棋子,没有说话,率先落下一枚。

    她的棋术,是李景成亲自教的。

    那时候她刚进宫,整日被困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十分不适应。

    太后老人家虽然照顾她,但与她交流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或者捧着书本,或者望着天空发呆。

    后来,李景成每日都会找她,或陪她散步,或教她下棋。

    沉璧虽然学东西快,但偏偏在棋道上不通,用李景成的话说,她天生不善谋算,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赢过李景成。

    这次亦然。

    看着棋盘上的死局,李景成放下手中的棋子,淡笑着道:“娇娇,你输了。”

    沉璧正凝眉思考,闻声抬起头:“棋局尚未结束,怎就输了?”

    “黑子已入死局,你如何能赢?”

    看着棋局上焦灼的黑白子,沉璧依旧攥着棋子:“但凡有一丝生机,就不该放弃,皇兄怎就断言为死局?”

    李景成逐渐收敛起笑容,眉心微蹙着:“娇娇,哥哥不会害你,你为何就是不信我?”

    手中的黑子被攥紧,沉璧垂下眼眸:“皇兄想让我信什么?”

    “并非是我让你相信!而是事实如此,你为何就是看不清呢?!”

    李景成放下棋子,走到沉璧面前蹲下,目光定定盯着她:“娇娇,哥哥这些年做了很多事,也算计了很多人,可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东楚的江山社稷,所以,我从不曾悔过。”

    “唯独于你,我心中有愧。”

    李景成攥着沉璧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自带你回宫,我做了两桩错事。第一桩事,就是不该让父皇将你封为公主。”

    他眸光黯了黯:“若你不是东楚的公主,这天下的大江大河、绿水青山,都会是你的归处,而不是被困在深宫之中,身陷桎梏。”

    他盯着沉璧的眼睛,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眉眼:“第二桩事,就是不该让你来北境。”

    “娇娇,你和哥哥回去吧,哥哥给你换个身份,让你不再受束缚,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

    “好不好?”

    沉璧坐在原地,看着李景成的眼里燃起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她蓦然扯起嘴角。

    “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皇兄都会给我?”

    见李景成点头,沉璧的笑容却越发苦涩:“我要你永不向北境起兵,你能做到吗?”

    瞬间,李景成眼里的光芒消失了。

    沉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永不伤害季尧,你能做到吗?”

    她指向远处的群山,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要你东楚,向后撤兵百里!你可否能做到!!”

    眼泪霎时流下,声音落入风中,顿时被吹得支离破碎。

    沉璧看着面前愣住的李景成:“你什么都做不到,你所谓的承诺,从来都是一纸空文,没有一件真正做到过。”

    “在你东楚的江山面前,我什么都不是。”

    李景成猛然拽住她的手腕:“不是的娇娇,不是这样的……”

    沉璧蓦地笑了出来:“是吗?那我问你一句,你可要认真回答我——”

    “李景成,你是不是要起兵北境了?”

    霎时间,李景成神色一凛,脸上血色褪尽。

    沉璧看在眼里,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果然,你谋划起兵一事,担心我会成为把柄,所以你才出使北境,想将我带走,对吗?”

    沉璧忽然笑了,泪水却扑簌簌留下:“可是哥哥,当初是你亲手将我送来北境,你早该想到会有今日……我怎么还可能回得去呢?”

    李景成看着面前泪眼朦胧的人儿,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头笑了笑:“是了,我忘了,我的娇娇一向聪慧,瞒不过你的……”

    他缓缓站起身,抚去身上的尘土:“不管怎样,你终究是我的妹妹,哥哥答应过你,会护你周全,又怎能真的舍弃你?”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竟然是你先舍弃了哥哥。”

    李景成苦笑着,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你把身边的东楚侍从遣散,断了几个月的消息,如今字字句句都在替北境谋划,你是不是忘了,你骨子里流的是东楚皇室的血!你是东楚皇室的公主,你和我才是亲人!不是他季尧!”

    李景成脸色涨红,低吼道:“你当真以为他心悦你?在这江山面前,就算他是东楚的太子,当年兵临城下时,他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如今也是一样!!你当真以为在大局面前,他会保全你吗?他会不在乎北境的江山吗?!!”

    沉璧也站了起来:“就算他不在乎我,就算在他眼里江山重于我,我也不可能离开北境,我必须要保下他!”

    “为什么啊娇娇,为什么啊?!”

    “因为我欠了他一条命!!!”

    声音回荡在空中,伴随着身后落叶的飘落声,一起落在风中。

    历经两世,万般种种,她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回和上一世相同的结局。

    沉璧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下,声音沙哑颤抖:“哥哥,你知道我的,我若是欠了别人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还给他的。若你执意要起兵,执意搅乱这天下,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和你离开。”

    “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舍弃了我吧。”

    蓦然风起,二人的衣袍在风中飞舞凌乱,仿佛吹散了过往的种种,皆化作尘埃落进红尘中。

    李景成扶着身后的石桌,指尖用力到发白,目光落在沉璧毫无血色的唇上。

    半晌,他忽然扯出一抹笑:“哪怕这两年里,季尧一直在透过你,看着别人?”

    脑中瞬间响起嗡鸣声,沉璧愣怔了下,抬头望向他:“什么?”

    李景成盯着她,眼底漆黑一片,不见任何光彩。

    “之前你不信我,这次你自己去看,可好?”

    融冰在山下站了许久,秋日山中风寒,她的双脚都冻得麻木了,终于瞧见山尖上出现一道人影,踩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来。

    融冰心中一喜,牵着马走上前:“殿下,太子殿下怎么说……”

    话音未落,沉璧拿过她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只道了句:“你先回去。”

    融冰刚喊了句“殿下”,沉璧却再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策马朝着远处奔去。

    月亮躲在云层之中,天深沉得可怕,仿佛万物之间都沉寂了下来。

    风沙吹打过来,瞬间打透了单薄的衣衫,漫上丝丝寒意。

    夜里沙漠的路难以辨认,沉璧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城外的军营。

    时辰已晚,白日里热闹非凡的校场,此时已是漆黑一片,万分沉寂。

    军营门口的小将士正在巡逻,看见她骑着马前来,一时间也愣住了,连忙上前行礼。

    “夫人!您怎么来了?”

    见沉璧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小将士接过缰绳,忽然听见她问道:“宗桓在军营吗?”

    沉璧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情绪,小将士也没多想,点头道:“是,宗大人在大都督的军帐里,大都督刚才出门了……”

    话音未落,沉璧立即朝着军帐走去,剩下牵着马的小将士站在门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背影隐没入黑暗中。

    帐帘被人掀起,外面的寒风陡然间吹进来,险些吹灭了书案上的蜡烛。

    宗桓连忙起身护住,一回头,发现走进来的人竟然是沉璧。

    “夫人?这么晚了,是有何事吗?”

    帐内灯火昏暗,看不清沉璧的神色,只听她的声音有些发哑。

    “大都督与我说,命我来取一样东西,说是交由你收起来了。”

    她抬眸看向宗桓:“是一幅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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