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周四，小暑。

    李文心在家呆不住了，前往木洞滑冰场玩了一周。

    倒是碰上一个熟人，当然，熟人也只是她单方面跟人家熟。这人便是前日在篮球场被她气跑了的小男生，名字她没记住。

    李文心只是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溜过。

    9日，周六。到了和郑浩锡约定的日子。

    时间是约了下午五点半，地点在汉江边地铁站附近一家咖啡馆。因为时间充裕，李文心还亲手制作了便当。

    五点十五，她的身影就出现在地铁站。今日打扮得格外清爽好看，红色短发照旧烫成了卷儿，别有一个精致的白色草莓发夹，穿着白色休闲运动服，背着一个小包。

    在咖啡馆点了两杯冰美式，李文心开始耐心等待。

    Kakao上次聊天通话记录停留在星期三，那天两个人聊了聊彼此近况，李文心第一次接触到了练习生的真实生活。

    ——回忆——

    郑浩锡：“我以前在光州是职业舞者，最近的话，在努力学习rap和创作。”

    李文心问：“爱豆还需要创作吗，那不是制作人的活？”

    郑浩锡笑着道，“我们公司这方面有要求，”话还没说完，似乎是同公司的弟弟没衣服穿了，看中了他身上的夹克，撒娇叫着hiong。

    李文心在电话这边听着声音格外熟悉，夹杂着釜山方言的首尔话……

    郑浩锡心软，李文心自然听懂他的犹豫，主动道，“那我先挂了。”

    “怒那！待会儿再给你打回去。”

    “嗯。”

    但李文心这天没收到他的回电。

    ——回忆结束——

    李文心托着腮，心想着待会儿郑浩锡来了，她一定要问问为什么那天没有打给她。

    从天昏等到天黑，桌子上自己的那一杯冰美式空了，又愤愤不平地将另一杯也喝完。

    李文心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郑浩锡爽约了。

    等待对她来说是个太奇妙的过程，她过度沉浸于此，忘记了等待的目的。

    李文心立即用kakao发了一条讯息，“为什么爽约了？”

    对面没有立即回消息。讯息仍旧是未读状态。

    李文心接着发，“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五秒后，讯息未读状态跳成已读状态。

    郑浩锡发来一个问号。

    李文心盯着这个问号思前想后了许久，莫名不敢问他是什么意思。

    是她想的那样吗？

    “小姐，我们咖啡店打烊了，”服务员过来温柔提醒这个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女生。

    “我这就走，”李文心抓着手机，离开了咖啡馆。

    街上一片冷清，气压阴沉。

    李文心刚出门，天空突然降下小雨。不愧是梅雨季，老天爷的脸色说变就变。李文心只能冒着雨跑到地铁站乘坐返航的地铁。

    地铁上人不少，李文心找到一个空座坐了下去。过了几站，人不减反增，站着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李文心就在这时候注意到了一个神色苍白麻木、身形单薄似摇摇欲坠的少年。他站在李文心一只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抓着扶手，精神出走的冷漠表情和四周大城市深夜疲惫的打工人完美融入在一起，只是他婴儿肥还未褪，年纪看起来真的很小，又身量颇高，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年纪。

    城市里这样为生活奔波的人太多了，如果不是为了短暂的体面，地铁上干脆席地而坐的人也不会少，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似乎也并不足为奇。

    李文心突然想到了以前的自己。同样渺小得令人绝望。

    所以郑浩锡才会不把与她的约定放在心上？

    她正想着，突然余光中一道人影趔趄了一下，虽然最后险险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李文心看出了那个人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

    定睛一看，居然是刚刚被她一顿胡乱揣测的少年。

    李文心小声问道，“你还好吗？”

    少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整个人有种厌世而消极的丧感，用低沉沙哑的嗓音简单回答道，“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李文心猜测他可能是低血糖犯了，站起身将少年摁在自己座位上。

    少年立即想站起来，李文心又把他摁下去。

    “我……”

    “我很快就到站了，”李文心轻声道。

    一个病号而已。脸色苍白得吓人，本来肤色就白，衬得脸上的憔悴和疲惫愈发深沉无力。看出来他想笑着说谢谢，但谢谢二字出了口，笑容依旧没挤出来。四肢贴在座位上，明明一切正常，李文心却似乎看到了一只蜷缩手脚喊着坐下来休息很爽的灵魂。

    她心又软了一下。

    她一只手抓住扶手，另只手从包里掏出一袋袋装椰子水，塞给少年，不等他说话，道，“椰子水。低血糖病人经常眼前一黑，喝这个会好些。”

    少年已经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了，低着头道谢，“谢谢，”手指揉捏着饮料边角。

    李文心又掏出一个粉色的保温便当盒递到他手上，然后转身离开这个车厢。

    陌生人的食物，只要是还有点防备心的人，都不会轻易尝试。成年人的做法，就是不需要确定这份食物是否到达对方的胃里，只要确定她这份关心送到了对方心里就好。

    李文心暗忖，那个少年，看起来和当初的她真的有几分相像。

    但在三分钟后，她刷新了对少年的印象。

    根据遗忘定理，不共处同一空间的前提下，任何人离开她的视野或者她离开任何人的视野，她都会被遗忘。

    这一遗忘定理，前不久刚刚被郑浩锡打破。

    眼下似乎又迎来了第二春？！

    不，李文心劝说自己冷静，她并没有亲眼看到遗忘定理被打破的现场。

    只是目睹，苍白纤瘦的少年，双手略有滑稽地高举粉色便当盒和椰子水，艰难挤过层层地铁车厢内人海人潮。

    然后精准来到她的面前。

    这一幕像是电影里男女主地铁久别重逢的画幕。

    “你……”李文心久违尝到了瞠目结舌的滋味。

    少年抬起眼，眼神里依旧是那种厌世而消极的丧感，但李文心似乎能想象出来，这层琉璃似的外壳下面，藏着一簇跳跃的藏蓝色火苗。

    他说，“便当太贵重了，我还给你。”

    “还有，你是个好人。”语气里藏着感慨和真心。

    李文心思绪乱糟糟的，小部分是因为情不自禁被少年所吸引所产生的巨大感官复杂感，更多是对少年如何认出她抱有疑惑。她的理智好像被撕裂分割成两半，一半告诉她不要怕，直接上去问，另一半却畏惧于真相。

    如果他只是一直在跟着她，那一切都好说。

    如果他也能够记住她……李文心想到了郑浩锡，心脏突然瑟缩了一下。

    明明郑浩锡还没有给她解释，明明一切还有转圜余地，可她就是突然不合时宜地悲观猜测到，郑浩锡可能是把她忘了。

    一切都好似在周三那通她未收到的回电开始，就有端倪初显。

    如果开始时未曾有希望，她就不会在结束时这么失望。

    如果一切未曾开始，那么维持现状也是好的。反正，她都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

    “新论岘站到了。”地铁播报音响起。

    李文心接过便当盒，头也不回地下了地铁。

    脚步愈来愈快，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直心心念念的联系人的语音通话，电话很快被接通。

    “郑浩锡，”李文心语气里包含了一丝哀求，“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谁？”冷漠客气的话语掐断了李文心最后一丝幻想。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名，还会有我的kakao？十几分钟前发给我的讯息不是误发对吗，我们认识吗？之前还有两通通话记录，但是我完全没印象了，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郑浩锡很疑惑，气势咄咄逼人，他的声音有一丝被陌生人侵犯隐私后的恼怒。

    “我是黑客，”李文心冷漠说道，挂断了电话。

    先不说黑客是否真的能篡改聊天记录，郑浩锡与其探究怎么做的伪造，更应该想想这么厉害的黑客，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李文心缓缓停下了脚步，猛然转过身，往来时的路线跑去。

    30秒，地铁关门，再次发动。

    李文心停在离下车地点十几米远的地方，视线穿过滑动门的椭圆形玻璃窗口，定格在倚靠着扶手杆、小口吮吸袋装椰子水的丧感少年身上。

    少年似有所感，眼皮子撩了起来，漫不经心与李文心的目光对接上了。

    然后冷漠撇过头，对待她的态度和任何一位过路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啊，原来不是啊。

    原来，又是她抱了一次不切实际的心愿啊。

    所有人依旧都会忘记她。她在这个世界，依旧渺小得令人发笑。

    浮光掠影，唯有她的时光，停在原地兜兜转转。

    李文心去了一趟银行的自助取款机前。

    她隔着屏幕一遍遍去数自己银行账户的存款余额，白光将她的眼神照得发亮。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

    一亿三百零七万九千六百五韩元。

    好了，她的心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