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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淳于绥的丧事彻底结束后的第二日,京凉城没来由地下了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娄余早朝回来以后雨依旧瓢泼不停,紫色的官袍下摆被浸湿了一大片,留下斑驳的水渍。

    娄武为他撑着伞,不由说道,“这天儿还真是奇怪,雪才融了几日,今儿便下了这么大的雨。”

    “春天要来了。”娄余道,“这场雨来得及时。”

    南兴水利才出了事,这般便来了一场大雨。这一天一夜下来,水位上涨,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

    娄武不知娄余心中所想,听他说春天要来了,语气倒是轻快了许多。

    “算算日子,不过几日便真要开春了。”他舒了一口长气,“老太太、夫人还有小姐都不怎么耐冷,待春天到了,定会过得舒心很多。”

    提起娄老太,娄余眉间便皱了起来,脚步也转了个弯。

    老太太这一场病来得太过突然,太医院后头清查过并没有在城中再发现第二位染上疫症之人。既然山上人多,那乞丐怎么可能就单单只冲撞了他母亲一人?

    是慧王在蓄意威胁他……还是韦氏在报复他……还是……

    娄余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愿也不敢去细想,生怕有些东西一细究便被戳爆了。

    娄武:“老夫人这会儿估计是醒着的,您过去刚刚好。”

    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今日的早朝便格外的久,久到这会儿离午食便只有半个时辰了。

    “估摸着大小姐也在老夫人那里,要不将您的午食布在那儿?”娄武接着问。

    “我待不了多久,照原样安排吧。”

    “是。”

    提起娄穆清,娄武面上的笑便更真实了些,他在这娄家大院数十年,这一辈中也就大小姐是对屋里真心实意的了。

    他便又忍不住说道,“老夫人病了这段日子,大小姐几乎天天都守在一旁,人都清瘦了。”

    前些日子被卫道堵着门,娄余日日在家,自然也知道府里谁朝母亲那处跑得最勤。

    娄余看在眼里,却没在娄武面前表露出什么,“母亲待她不薄,这也是她该尽的孝。”

    “您说得是。”

    娄武在屋门口便止步了,“老奴给您取一件干净的外衫。”

    他眼尖,早便瞧见了娄余湿了大片的官袍。

    “无碍。”

    “是。”

    娄余先将头上的官帽取了下来,才迈步进了屋子。

    同娄武说得一样,娄余果然在娄老太屋里瞧见了娄穆清,她趴在床畔,好似睡着了,眼下的青黑在白皙的肌肤上尤其明显。

    娄余朝床上一瞥,老太太也是紧闭着双眼,两人就这般一起睡着,倒有些安宁祥和的意味。

    娄余假意咳了声,娄穆清立即便睁开了眼。

    黑亮的眼一片清明甚至带了些警惕,竟完全不见丝毫睡意。在瞧见来人是他后,娄穆清的神色有所放松,露出了些疑惑。

    “父亲?您怎么来了?”

    尽管娄老太已病倒多日,娄余过来探望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即使来了也坐不了多久。

    以至于娄穆清时常会怀疑,她这位爹过于冷心冷情了。曾经她母亲的事他不深究,如今他自个儿亲生的母亲也这般不放在心上。

    “我素日里公务繁忙,这段日子你倒是费心了。”娄余在堂屋坐下了,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夸赞般说道,“做得不错。”

    娄穆清见状便走了出来,在娄余对面坐下了,“祖母是我的祖母,都是我应该做的,父亲不必如此见外。”

    娄余呷了口茶,没去追究她的言外之意。

    “这两日的事你可知道?”

    娄穆清疑问,“什么事?”

    娄余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外面的事。”

    “不曾。”娄穆清摇了摇头,“我这几日都在府里没有出去,卫道不是刚撤走吗?也未能听到什么传闻。”

    娄余甫一开口,她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了,只是淳于承并不是从明面过来的,也未有让她转告父亲的意思。因此,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晓得才是。

    娄余又端起了茶杯,喝茶的同时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娄穆清的脸,看不出什么作伪的痕迹。

    半晌过后,他那杯子终于见了底,娄穆清想给他续上却被制止了。

    娄余回味着嘴里的甘甜,悠悠然地说:“那你倒失去了些乐趣。”

    “不过,现在倒也不迟。”

    于是,他便把蒋齐琛与南兴水利的事儿同娄穆清一一讲了,眼看着她的眉一点一点地蹙起。

    “怎么会……这么突然?”娄穆清露出思索的模样,“我总觉着有些奇怪,像是有什么人故意为之。”

    她看得出来父亲存了几分试探自己的心思,虽不清楚所为何故,但娄穆清也只能先装傻充愣给他看。

    “瑞王太会趁热打铁了。”娄余已然笃定这其中有淳于承的手笔,“淳于绥这事儿太子本就死盯住了他,如今又无端出现了个蒋齐琛和林元华,瑞王便相当于活生生地把自己置于太子的刀口下,生怕旁人不知道是他做的。”

    于娄余而言,淳于承与淳于佑斗得越厉害对他扰乱局势越有助益,只是有些场面话他得说给娄穆清听,也要借她的口给瑞王表忠心。

    “过犹不及啊……”

    “往后,你得多提醒提醒他才是。”

    “我?”娄穆清闻言一愣,“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与王爷不过是一道圣旨牵起来的姻缘罢了,如何能说得上话?”

    淳于承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娄余却不甚在意。他缓和了神色,近乎慈爱地看向娄穆清,“他会听的,为了咱们娄家,你也得多考虑些长远的事情。”

    娄穆清笑得局促,“这……谨遵父亲教诲。”

    圣旨下来以后,淳于承便不再如往常般收敛对她的爱意与占有了,有些亲密在不经意间便会暴露出蛛丝马迹,娄穆清想或是也被她爹发现了吧。

    如今未到最后,一切尚有变数,她虽不必刻意隐瞒,但依旧不宜将自己的情感宣泄得太彻底。

    模棱两可,尽管不是最聪明的办法,但胜在有效。

    于是娄穆清垂下了眼,似乎对她的亲事并无兴趣也不愿多谈。

    娄余眼中慈爱依旧,却少了些温度。高门大户的儿女有多少能与情投意合之人相携到老,多得是相望而不得,即使开头美好也大多分道扬镳。

    而他娄家之女更不会有何情爱可言,她们是他早就布好的棋子,必须走到该走的位置。

    还好,大姑娘懂事,总能为他分忧。

    思及此,娄余便有了继续同娄穆清摆弄官场琐碎的兴致,“对了,你都不知道今儿这早朝有多热闹,连一贯看戏的宗秉文也把灯笼往自己门前挂了。”

    娄穆清抬眼瞧他,眼眸微微闪动,“不管是丧事还是父亲方才所言二事皆刀刀带血,您就当看场好戏吧。”

    丧事后的第一次早朝,两派不打起来都算好了,能不热闹吗?

    “戏倒是好看,就是容易被牵扯。”娄余道,“三司前些日子被罚过了头,无心应付数个案子,圣上金口一开便让我与尚书令协助三司。”

    娄穆清面色难看了起来,如今谁人不知他们与瑞王的关系,怎还会将与太子有关的案子交给父亲?

    “这尚书令是何人?会不会……”

    娄穆清所想到的,娄余自然也想过,他摩挲着自己的官帽,缓缓道,“尚书令赵源是个圆滑之人,一心逐利,恐怕是个变数。”

    这意思就是随时可能倒戈。

    “那父亲准备如何应对?”

    娄余没有回答,反而问她,“我记得你与林家那姑娘交情甚笃,你希望为父如何?”

    “我……”娄穆清有些犹豫,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一心想着的都是报复,自然巴不得林家摔得越惨越好。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参与进来,还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娄余也不逼她,慢慢等着她想。虽然她的答案不会改变他的做法,但娄余这一刻却很有兴趣。

    他想要的不止是一个答案,而是在想这枚棋子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半晌,娄穆清的目光坚定地看向了他,说:“虽然我很舍不得阿笙受委屈,但我更不希望父亲掺和得过深。”

    “您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好的。”

    “您无论是推林太傅一把还是拉一把,都于娄家不利。”

    娄穆清自不会想借父亲帮林家,她只会考虑要不要再多添点柴,把火烧得更旺才是。但若真让她爹出手却容易被寻到错处,坏了计划。

    因此按兵不动,该如何便如何就是上策。

    娄余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心头的阴霾都散了些。他不管娄穆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她说得出来便证明她有用。

    他将官帽戴回头上,“时辰不早了,你便同我一起用饭吧。”

    虽没特意交代娄武,但他安排的午食向来丰盛,多一个娄穆清也足够。

    娄余话音刚落,娄穆清便回绝了,“中午说好陪母亲吃的,那边的小厨房已经交代好了,明日再来陪父亲如何?”

    他本就是随口一句,娄穆清来与不来都没什么要紧,很快便应了声。

    “你也不必日日在这儿守着,左右母亲屋里的丫头也机敏,不会有差池的。”

    娄余边整理着袖摆边打量她,“你这脸色太差了,若不好好休息即使喝再多药也调理不起来。”

    “再过几日便开春了,养好身子,风风光光的出门。”

    “父亲忧心,我会的。”

    娄穆清微垂着头恭送娄余,待门又阖上才直起身子,忧愁地瞧着内屋。

    除了刚进屋那会儿,从始至终,父亲便再也没进去瞧祖母一眼,也没问候祖母一句。

    她嘴角抽了抽,一个苦笑只剩下了说不尽的苦。

    前两日起,祖母昏睡日子又变长了,本来还能咿咿呀呀地哼几声,这般却声儿都发不出来了。

    张尔溪的药依旧服着,太医来瞧也开不出更好的方子,只能有一日拖一日。

    娄穆清心头猛地一疼,她双手按着胸口便蹲了下去,窒息般地感受传来,以至于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剧烈呼吸着。

    她有种感觉,祖母就要永远地离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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