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时雨站在粉沙滩上，摇摇望着远处。
此地雾气最重，经过雨水反复冲刷，一切都在逐渐恢复澄净。
远处海面，鲸鱼浮出水，蓬勃的水雾从呼吸孔喷出，彩虹浮现。
“妖鬼还在。”千穹站在时雨身侧，他的视线望向鲸鱼，“它是妖鬼。”
“嗯。”时雨嘴角带着笑容，“但不再有新的妖鬼出现了，而且现在的妖鬼，都很平和，不是吗？”
“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千穹眉头轻蹙，“而且……我的能量也在流逝。”
“流逝的速度很缓慢啊。”时雨转头看向千穹，“你还能活个八九十年，那是人类的寿数。”
千穹望向时雨，眼神充满眷恋。
那日燕城之战，时雨同时完成了成神的第一步和最后一步。
她有了信徒，她有了力量，她得到了认可。
时雨回头看向身后。
沙滩上聚集着无数穿着随意的晴空之盾，忙碌了一个月的收尾工作，这是一次彻底放松的大团建。
可到底是一支从腥风血雨中厮杀出的队伍，他们在沙滩上玩的游戏也都特别刺激。
沙滩排球变成了野蛮大冲撞。
烤肉现场变成了看谁抢的多。
连堆沙子堆的都是高射炮台。
时雨的视线从年轻的晴空之盾身上移开，看向远处的沙滩椅。
高层基本都聚集在那边。
姜起岚趴在椅子上，具象化的幸西娅正一脸不乐意地给他擦油。
离姜起岚不远的地方，乔木和时澈正在下棋。
再远些，还有些时雨根本不认得的人。
其中有个老头子，半个小时前还追着时雨，说时雨是自己的外孙女，然后就被时澈拦下带走了。
还有几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便是度假的时候，也在不停开视频会议。当会议结束的时候，他们拿起椰汁喝一口，眼里带着劫后余生的亮光。
总之，其乐融融。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千穹看向时雨，“若是你不需要我的陪伴，我也会祝福你。”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她是神，她感觉的到。
千穹：“可我不清楚，你在烦恼什么？”
“我在想燕城之战，时澈陪我进行了一场豪赌，我成了神，他也赌赢了。可是，若我没有在最后关头拦住宁泽，我就是人类的罪人。”
千穹：“核弹的命令不是你下的，而且，既然找到了斩杀信徒克制宁泽的办法，核弹本就不该用了。”
时雨：“是为了抢占先机，若是等宁泽反应过来，就是再牺牲更多平民，也难以锁定宁泽。这世界，会被一步步蚕食。”
千穹：“你……是觉得你做了错误的选择？”
时雨摇头：“我若是输了，我便是人类的罪人，可我不后悔。一个以数字论成败的世界，太可怕了。当你是多数人的时候，你可以不在意，当你被牺牲时……你的痛苦，谁能看到。”
“你现在是神了。”千穹伸手摸了摸时雨的头发，“你想做什么改变，都可以，你可以为这个世界，制定规则。”
时雨伸手拉住千穹的手，她望着千穹的眼睛：“我是神了，但我变成了极少数极少数的少数人。”
“嗯？”千穹眼中闪过疑惑。
时雨眼神平和：“这场灾难，让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
“我有无条件帮助我的你。
“我有愿意陪我一起赌一场的哥哥。
“我有我的朋友。
“你记得一年蓬吧？她没有离开，她将母亲送去了西部的数字战区后，她孤身去了渤海。燕城之战的时候，她就在那三千七百名晴空之盾中。最后的最后，她活了下来。
“人心难测，可我相信人心。
“你记得圣童吧。他的异能是宁泽的底牌——死后回生之术，他为了阻止宁泽，选择了自戗，若不是姜起岚，他便已经死了。
“我们做选择。
“主动的，被迫的……
“有人在刀山火海中战斗。
“有人的诡谲地狱中受苦。
“但只要心里有信念，就有冲出绝境的希望。
千穹笑了，眼睛弯弯的。
时雨没有笑，她眼神反而有些冷：“这些是看起来充满希望的，因为无论如何，他们还有一颗自己的心，他的心顺从着自己。
“但还有更多让人绝望的。
“就比如我的母亲。
“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我母亲做了她的选择。
“我在幸西娅的资料中看到过过去的母亲，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锦衣玉食长大，一腔热血报国，有着最柔软的心肠。
“我也见证了我哥哥时澈的转变，他从敬畏母亲，变成疏离母亲，厌恶母亲，最后的最后，他成为了母亲。
“世事如烘炉。
“塑造着我们。
“人类有人类的路。
“文明有文明的历程。
“每个人做着不同的选择，这些选择编制在一起，才能撑起文明的辉煌。”
千穹的眼神越发疑惑。
时雨转头，再次看向海面：“这场灾难，因你而起，到我这里结束。千穹，你我的余生，就来为它谢幕吧。”
千穹眼中疑惑散去：“你不相信自己，你怕自己变成你母亲那样的人？”
时雨沉默。
千穹：“我相信你。”
时雨依旧沉默。
千穹：“你会继续成长，便是今日的你有些动摇，也是为了明天做好的铺垫。你有漫长的生命。”
“嗯。”时雨弯起嘴角，露出个笑容来，“我们有漫长的生命，八九十年吧。”
千穹的眼睛微微瞪大。
一阵清风拂过，时雨的发梢飞扬，她的视线再次落向海面。
“你在这里等我。”时雨看了千穹一眼，随即迈步往海里走。
那边，曾经悬浮着来自千穹的黑色未知体。
那边的海下，藏着千千万万的神像。
自从燕城之战后，时雨再没有做过梦，也未再见过满是獠牙的大嘴神像。耸立在各处战区的白色神像不再活动，黑石也再无法储存能量，此地的意志，似乎消失了。
时雨踏在水面上，渐渐靠近目的地。
海面平静，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她的视线投向水下，水中有鱼儿游动，欢快活泼。
时雨弯下身子，手指一寸寸的拂过海面。
水面亮了一下，下一秒，时雨的身影消失。
她这次直接来到了岩洞中的圆形石台上。
这是一处折叠空间。
海浪拍打着石台，时雨静静地站在石台上，就这么过了能有半个小时。
大嘴神像并未出现。
时雨并不着急，她有时间，可以慢慢等。
又过了好一会，终于，一个笨拙的神像慢腾腾地爬上石台。
时雨伸手扶了神像一把。
神像抬头，没有五官的脸阴沉地望着时雨。
神像爬上石台后就对着时雨扶它的手打量，时雨伸出手在神像面前晃了晃。
时雨：“没有伤口。”
神像沉默，周身都是低气压，冷酷的就像一个普通的石像。
神像不说话，时雨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要神格？”
石像露出了满是獠牙的大嘴，这次它发出了声音，甚至还叹了口气：“神格，无用。”
顿了顿，它再次开口：“你有些用。”
时雨：“可是有了神格，你说话就能顺畅不少。”
“……”神像似乎是被气到了，“我，不用说话。”
“你现在不是在说话？”
石像沉默了，它转过身子，想要爬回海里去。
时雨拦住了神像：“我是来说正事的。”
神像停住脚步，大脸对着时雨。
时雨退开一步，躲开大脸：“你不是神，你不说话，你不沟通，可你依旧制定了规则。”
神像摇头：“我，没有。”
顿了顿，神像又说：“人类，自己……摸索。”
时雨：“四季交替，草木枯荣？”
神像歪了歪头：“太阳，轨道……客观现实。”
时雨楞了一下。
这个意志，似乎比她还要唯物。
“那你的存在，是为了……”
“保护。”神像的声音小小的。
这次换成时雨沉默。
石像再次打量时雨，它的肩膀垂了下去，看起来无精打采。
时雨：“你不喜欢神……真巧，我也不喜欢。”
石像抬头，五官眼睛的部分出现的变化，一双惨白的瞳仁出现，死死盯着时雨。
神像：“神，不死，不灭。”
时雨：“我想了很久，还是想把神格给你。”
神像转身又要往海里钻。
时雨一把拉住了它：“神不死不灭，你呢？你该同样是不死不灭吧。”
“我，不是。”神像惨白的眼睛忽然温柔起来，“我会，和我的孩子，一起死去。”
时雨松开了手。
原来如此。
这就是意志。
石像再次开口，说话依旧绊绊磕磕，“你，要小心。神格，不会只有一个。”
时雨：“你是说以后会出现很多很多的神？”
石像点头：“是……连锁反应。”
时雨脸上笑容逐渐消失：“听上去很可怕。”
神像沉默。
时雨：“你有什么办法吗？”
神像：“你。”
时雨：“我？”
神像：“战斗，你，可以。”
时雨：“……”
顿了顿，神像又说：“神，不死不灭。未来，的神，不死不灭。同样的。你，可以，要加油。压制……”
时雨：“……”
时雨：“你放心，我会散去力量，像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连锁反应不会出现。”
神像楞了一下，随后，它再次转身：“再等等。”
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时雨没有拦神像，毕竟想说的话也都已说完。
她打量着岩洞，想着从哪里离开。
水面翻腾。
时雨低头望去。
神像手里托着一块黑白相间的石头，正费力爬上石台。
“你怎么又回来了？这是什么？”
“种子。”神像终于爬上了石台，“我，相信……你。”
时雨疑惑。
神像站起身，黑白色的石头漂浮在半空。
“时雨。”神像视线看向时雨，它忽然伸出手，乳白色的手掌轻而易举穿透了时雨的心口，还在跳动的心脏被掏了出来。
时雨整个傻掉了。
她感觉不到疼痛，胸口伤口瞬间愈合。
她伸手摸了摸胸口，心跳，果然停住了。
黑白相间的石头打开，将时雨的心脏包裹住。
神像将心脏放在了石台中间：“好了。”
“什么好了？！”时雨满头问号，一脸崩溃，“我说会散掉力量，像普通人一样死去，可我没说现在就要死！”
神像眼睛眯了起来：“……”
时雨握着神像的双肩，使劲儿晃动神像。
“种……种子，只是……种子。”神像被晃得晕头转向。
它绊绊磕磕，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种子的用途。
此地规则，能量守恒。
万物不灭，不仅是神。
人死去，组成身体的元素会汇入河流，蒸腾入高空，深埋于地下。
□□如是，精神亦然。
种子是媒介，是记忆体，它做出标记，追踪标记，寻回标记。
“后人，以此……召唤。”
“若有，需要。”
“迎你，归来。”
“当然，你，现在……不会，死。”
“人间，再许你，几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