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晌午的太阳晒得地面灼热，悠长不绝的虫鸣响彻街巷，步行道上空无一人，灰调的建筑也在烈阳下显出燥意。
街边店铺宽大的玻璃窗将人们与室外高温隔离，随着风铃几声摇晃，热闹的人声偶尔从门缝溢出。
男人从咖啡馆里出来，闷热的空气登时袭来，他抽出一根烟，忍着热意去掏打火机。
他举着打火机到跟前，点了火，懒懒地靠着门边站着。
阳光太毒辣，他贴着房檐笼下的阴影，目光漫无目的随着空荡的街道延伸而去。
灰白的水泥路，棕色的门墙，暗红的邮筒，瓦蓝的天，还有翠色的荷叶。
荷叶？
男人回过神，一抹嫩绿撞进眼帘。
女生撑着一把浅绿的伞，白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如潋滟的水波，上面绣着的藤叶也翩跹而起，亭亭玉立，像一株摇曳的翠柳。
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近了，她抬起伞，男人看清了她的模样。
是个美人。
她肤色极白，因着出了汗，带着如玉般的莹润感，垂在胸前的辫子有些乱了，平添一分成熟。
她收了伞，眸子在光下似琉璃剔透流转。
因着男人站在了门前，她礼貌地朝男人点了下头，侧身推门进去了。
归雁槿理着伞布翘起的褶皱，视线在座位间扫过。
两个长发女生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兴奋地朝她挥手，原本背对着她的日和丽也扭过身，冲她挑眉。
自从去了不同的高中，她们还是第一次全员凑齐聚会。
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平时只能通过手机联系，难得线下相聚，归雁槿几乎是小跑着，坐到日和丽为她拉开的座椅上。
“好久不见，我想——”
“想我们了吧！”
归雁槿刚开口，其他三人也异口同声地出声。
她懵了下，看见她们托着脸一副早知道你要说什么的熟稔表情，几人大眼瞪小眼，又忍不住一齐笑起来。
许久不见的疏离感被这一场插曲打碎，归雁槿招来服务员，点好饮料，目光灼灼。
“所以，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我在门外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那么兴奋。”
她凑近了点，“快说，是不是有什么八卦！”
旁边日和丽在她腰上挠了下，痒得归雁槿连忙向右躲。
她笑骂道：“你真是，刚想夸你今天穿得和仙女一样，一上来就这么八卦。”
其他两人直笑，还应和日和丽说得对，归雁槿制住她的手，“仙女怎么了，仙女就不能听八卦了？”
“我就了解一下我朋友的现状。”
她虽然不会主动去听别人的八卦，但不代表她不爱听，而且看她们聊天的模样，瓜分明出在她们其中一人身上。
再结合一下她们的反应，归雁槿灵光一现，笑着反击，“快说，小丽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了！”
“欸，猜的真准！”
理惠和小桃睁大眼睛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哼哼。”想起自己谈恋爱的时候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归雁槿下手也不客气了，“多久了？”
“停！停！”
实在招架不住，日和丽连忙交代，“两个星期！”
嗯，两个星期，还可以原谅。
归雁槿收手，日和丽抹掉眼角的眼泪，解释：“我已经是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了！我跟他说了稳定交往一星期再说公开的事。”
“长什么样，我们认识吗？”归雁槿好奇地问。
“我这有。”理惠低头打开手机，“我跟他之前在一个社团，见过几面，也有加社交账号。”
趁着她在找照片，归雁槿偏身看向斜对边的小桃，“小桃也见过？”
“没。”小桃放下饮料，“小丽藏得那么严实，真没想到。”
她目露调侃，“不过你来之前我们聊了一会。”
“感觉挺有童心的。”
“……”
听见这个评价，归雁槿愣了下。
小桃是她们几个里唯一语言艺术点亮的，既然她这么说的话。
归雁槿脑中自觉地翻译了下。
“……很幼稚？”
“真懂我。”
“……哈哈，也许是情趣。”她努力为日和丽想了措辞。
“其实也还好。”日和丽真诚地望着她们，“还能忍受。”
一边理惠呼吸声有些粗重，嘴唇颤了颤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几乎憋着笑意扭过头。
察觉到不对，归雁槿和小桃都探身凑过去，“怎么了？”
理惠肩膀一抽一抽的，艰难地把手机递过去，一边抬头看向日和丽，问：
“他私服都这样？”
没等日和丽回答，归雁槿和小桃都看清了手机里的照片，表情一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她们抬头看了一眼日和丽，又看一眼手机，如此反复。
日和丽捏着塑料吸管，一脸早就知道的模样。
不知过了许久，小桃开口，“……你现在口味挺独特啊。”
日和丽双手一摊。
“比之前那个好很多了吧，我可是有听你们的教训的，找个帅一点的。”
“……”
归雁槿语塞。
确实比之前那个长得好一些，但是穿衣品味未免太令人窒息。
“他如果这个样子来找你，我只会觉得他是哪家的闪送小哥，或者志愿者。”小桃一针见血。
她不小心碰了屏幕，自动跳出下一张照片，极致的色彩搭配致命的角度，一向对姐妹们的爱情寄予厚望的小桃差点气没上来，撅过去。
“不看了，小槿快帮我关掉！”她保持最后一丝理智，“不然我怕我一会就要鸟语花香了。”
“噗！”日和丽没憋住，“有那么夸张吗？”
“有。”
被一边的理惠拍着背舒气，小桃撇了她一眼，认真地说：“我要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被她的成语用法逗得憋不住笑的日和丽：“您请。”
小桃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归雁槿的手。
“对不起小槿，之前说你家男人是单细胞生物。”
她语气激动起来，“有颜值有身高会穿搭的单细胞也比一个交通锥好啊！”
交通锥？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窗外街道上的交通锥，照片里的衣服颜色完美地匹配上。
几人爆笑出声，连日和丽都忍不住捂脸，断断续续，“好，好形象，对不起，我一定会好好提升他的穿衣审美的。”
不好一直开闺蜜男友的玩笑，几人笑完，擦擦眼泪，把话题撤到正事上。
日和丽抬手又交了一份小吃，“大家高考都要去哪里读书啊？”
她们四个人成绩都不错，高中时大家都选择了离家更近的高中，如今临近高考，她也忍不住想，未来若是都在一个城市里读大学，见面或许会便利些。
三人各自报出自己的理想院校，随后目光紧紧落在归雁槿身上，听见“东京”二字时出声时才松下劲来，露出笑容。
日和丽笑着，“这样我们四人便都在一处了，往后要多聚聚。”
大家都附和地应声，笑完却都不由自主地陷入沉寂。
理惠捧着杯子，视线在归雁槿身上停留，又立刻收回。
日和丽想说什么，却又想到什么似的，只是沉默地戳了戳盘子里的鸡肉，“啊，对了——”
“你去东京，还是因为那个男生吗？”
一片安静中，小桃直接的话语打断了日和丽试图缓解气氛的行为。
尴尬的空气无限蔓延，理惠和日和丽忍不住看了眼归雁槿。
她似乎没听见，吃了一口蛋糕，远远望着外面的街景，眼神没有聚焦，叫人辨不清她的想法。
小桃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她，像平素嬉笑玩闹的野兽陡然亮出了爪牙，锋芒毕露。
“小桃……”
“你别拦我。”小桃又一次皱眉打断了日和丽的话，“这件事我们之间必须说开。”
哪有这样一直为别人妥协的事。
她的态度坚决，理惠默默朝日和丽摇头，日和丽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位置。
“小槿。”她又喊了一声。
在三个人的目光里，归雁槿回神，慢慢抬起头，看着她们一字一句道。
“不是。”
听到这句话，理惠和日和丽刚要安心地向后靠去，却听她继续道：
“不过刚好飞雄毕业以后也要去东京。”
小桃默然地看着她，理智上知道归雁槿没有说谎，但是此时她脑中仍然忘不了两年前。
归雁槿为了一个男生，放弃白鸟泽跑去了乌野。
如果不是乌野，而是其他成绩差劲的学校，她大概真的会气得绝交。
“小槿，”她认真地道，“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
“至少，你不应该为了他影响你的前程。”
“如果他不能够再出现在赛场上，如果他性格很差，如果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你——”
你该怎么办啊。
她把她们的忧虑几近直白地倾诉，临了又担心这些话再伤了归雁槿，竭力停了下来。
咖啡厅木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慢节奏的午后小曲依旧缓缓地如溪河流淌，充斥在她们的沉默之中。
压抑而又沉重，无论是她们此时探讨的话题，抑或是无法掩饰的心情。
“……我其实没你们想的那么高尚美好。”
手机碰在桌面上引起响声，归雁槿率先打破了僵局，三人听见这话忽地抬起眼。
女生纤细的身体如青竹挺立，她双手微微交叉，指腹在指间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太阳西落，层叠的建筑被切割，隐于光与影之中，也将归雁槿大半张脸掩在了阴影之下。
“人总是自私自利的，我并不否认这一点。”她缓声道，“我所能给予的、牺牲的，也只是在我承受范围的付出。”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如果飞雄去了远低于我水准的学校，我还会不会追随他。”
她轻笑起来，声音温柔而坚定，“我的回答是不会。”
“我会在其他方面下功夫，但在涉及根本利益的事情上，我不会让步。”
“这是人的本能。”
小桃躁郁的情绪慢慢降下去，声音也软了下来，“你既然知道，当时还——”
“但是小桃，”归雁槿轻声打断她，摇了摇头，“爱本来就是违背本能的。”
像穿过林间一阵带有凉意的清风，她的声音也随风吹消散在车马行过的街巷。
“他过得不好。”
只是让她想起来，便心疼地红了眼眶。
这一句简短的话语概括了影山飞雄那个漫长灰暗的十五岁，轻巧而沉重地封住了她们想说的所有话。
“我其实初中的时候一直没有主动去打听他的消息，我害怕自己的名字被别人和他挂在一起，又害怕他的名字和别人出现在一起。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所以我选择了不去听，不去看，不去了解。”
“但是这个城市很小，有时是在县里的体育报上，有时是在社团的讨论会里，还有时是在我们学校女生的聊天里，或真或假。不知不觉中，他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愈发清晰，我慢慢地拼凑出了一个肆意发光、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跟我以前见过的一样，只是成长了。”
“所以我忍不住偷偷去看过他，小林的男朋友在北一，我去给她送作业的时候悄悄跟她一起进去了。我看见他站在体育馆的墙边独自练球，她男朋友说影山总是自己练到很晚，脾气也不太好。我当时有点生气，但是没有开口反驳他，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后来我还遇见过他几次，有时是他在晨跑，有时是傍晚他放学回去，还有几次是北一排球部在耐力练习，他一个人冲得老远，把所有人都甩在了后面。那时我就在想，他怎么总是一个人，小学也是，初中更是。”
归雁槿的声音里似乎也是藏着掩不住的酸涩。
“慢慢地，我又开始关注他，借着给学校加油的理由去看他的比赛。他真的很厉害，在赛场上游刃有余，赢了一场又一场，但我也看到他和队友似乎出了些矛盾。直到初中最后一场县赛他被换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失落的样子，仿佛魂魄也随着那声下场的指令碎了般。”
“没有人站在他的身边，那天以来我脑海里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排球场外的样子，我就知道我应该还是喜欢他的，我自以为是地想，或许我应该做些什么。”
她仿佛是一只追逐疾风而卷入寒山的蝴蝶，精致、脆弱而又盲目。
是的。
盲目，被爱情迷住了眼。
小桃低头搅拌着杯中近乎见底的奶茶，她确实为那些敏感纤细的少女情思感动，为归雁槿愿意将那些不忍启齿的话语告诉她们而触动，但并不意味着她的观点也被打动了。
在她看来，女性如果精神贫瘠，才会执着于被爱与否，才会让渡自己手中的利益，感情是最难把握的东西，爱情更是其中最虚无缥缈的，所以她最怕朋友们真心错付。
人不能决定自己爱什么人，但是可以选择离开，及时止损，如果对方也是优秀的人，那么他们自能顶峰相见，而不是共坠泥潭。
最后一块冰块也融化在杯底，小桃抬起头，努力敛住眼底复杂的情绪，望着那西落的晚霞一点一点将归雁槿的发丝染上浓郁的红色。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仿佛生根发芽不断蔓延的野草，不注意间便长满了心田。我让小林去问问她男朋友，她男朋友说他要去白鸟泽考试，我有点开心，但我回过头一想，他虽然排球上脑子很灵光，但是对学习真的一窍不通，所以我又问了他的第二志愿，是乌野。”
“他一直在向上走。”
陡然上升的语调和玻璃杯与勺子碰撞的声音，叫小桃回过神。
她定睛看去，归雁槿微微向前倾斜身子，她的模样彻底暴露在光下，没有忧郁，难掩激动。
“向前走远比站起来要难得多，他就像凌霄花一样，只要有光，哪怕再微弱也能朝上攀爬，却又远比凌霄花坚韧，不依附于任何人。”
“好的感情是会让人变得更好的。”归雁槿大方而坦诚地望着她的三位朋友，“能够实现梦想的人少之又少，而梦想越是远大，道路便越是难走。”
“我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称赞的理想，但是在遇见飞雄以后，追逐着他的步伐，我也得以窥见山顶的风景，我知道，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是他告诉我，爱一个人要先爱自己，喜欢一个人并不丢人，无论当时的我们是否在一起，我都会骄傲地告诉你们，我深深地爱着这个喜欢着他的自己，这个勇敢而热烈的自己。”
这个摆脱了过去、曾为他人照亮前路的自己。
喜欢一个人，是喜欢对方身上没有的自己，他们相互拥抱，成为了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