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块沉重地压下来。
几个人头顶的天空变成了黑沉沉的暮色，仿佛是即将打雷下雨的前兆。
然后，一道巨大的柱状龙卷出现了。
宛如一道长鞭，连接起黑云和同样深色的湖面。
紧接着，在主龙卷旁边，又生出了几道更细的龙卷。
在龙卷的根部，湖面上掀起可怕的滔天巨浪。
“这是……怎么回事……是你们干的吗……”
芬恩的眼睛都瞪圆了。
“启奏，这是你的技能？你要把这个主题公园毁掉吗？”Green也惊讶地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启奏的语气就跟在讨论下一餐饭吃什么一样平静。她抬头望望水面，水雾飞腾，湖岸边的游乐设施，以及人工精心培植的丛林，都被尽数摧毁，比大型连环车祸现场还要惨烈。
“……看起来还不太够。”
言毕，她抬起手，居然又释放了第二次“水龙卷”。
与此同时，耗尽了使用次数，那张技能卡也从她的技能栏中消失了。
2技能点一次，破坏力巨大的主动技能。
截止目前，这个副本一共持续了4个多小时。再加上她的初始3点技能点。
启奏之前用了一次隐匿行踪，两次冲刺，被动触发了一次读心术-反制，又正好耗去3点。
现在，她是真真正正“身无分文”了。
双倍强度的水龙卷在水天之间盘绕、聚合，其场面之震撼程度，宛如远古的恶魔降世。
Green吓得紧紧抓住启奏，防止两个人被甩飞出去。
得亏她俩是玩家，力气超过常人。周围的人偶们已经因为没有落脚点而到处乱飞，部件七零八落。
而猛兽们感受到天气的异动，已经顾不得捕猎，纷纷遵循着求生本能四散逃开，寻找庇护之所。
此时芬恩那些“伙伴们”所带来的威胁已经尽数解除了只剩下水龙卷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
湖边的风很大，启奏等人全都被吹得睁不开眼睛。
然而她仍是狠狠地把芬恩的脑袋抬起，扳着他的下巴，一只手扒着他的眼皮强迫他睁开眼睛，直视前方。
“你给我看好了。”她的声音残忍得像千年不化的寒冰，“不准逃避。”
“看……什么……”
芬恩此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就连吐字都费劲。启奏似乎并没有怜惜他性命的意思，仍在以这种方式折磨着他。
“这个世界的真相。”
被召唤出的两道水龙卷互相接触，就像两颗彼此环绕的双星一样，互相吸引对方的组成物质终而合为一体。
融合后的水龙卷更加狂暴，一边旋转一边移动，向着竞技场的边缘撞去。
噼啪——
原本浑然一体的透明墙面，竟然发出了碎裂的声响，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缝。
“……”Green倒吸了一口凉气。
水龙卷并没能击破竞技场的屏障，速度被减缓然后反弹了回去。
但它并没有偃旗息鼓，绕了一圈之后又重新返回来，又一次对着障壁发起冲锋。
噼啪！噼噼啪啪——
令人牙酸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
总共价值4点技能点强度的技能，与饥饿游戏竞技场最坚实的隔离壁进行硬碰硬的正面冲突。
虽然不明显，但水龙卷那边还是占了上风。
之前让凯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打破的天堑，正一点点地被粉碎、瓦解、消融。
即使是濒死状态的芬恩，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不，不可能……那可是竞技场的外墙……怎么可能被打破……”
狂风中，他眼神涣散，喃喃地重复着、否定着。
“有什么不可能？”启奏轻轻反问，“一旦外墙被打破，会让你感觉从前的自己像个笑话吗？因为好像本来可以救下她的？”
她简直就像个恶魔。
“……”
芬恩嗫嚅着，眼中布满血丝，他忽然声音嘶哑，语无伦次地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来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凯莉她……”
“对，那又如何？接受现实吧，芬恩。”启奏低下头，冷冷宣告，“从今天开始，这里就不再与世隔绝了。”
咯嚓————————！
竞技场的外墙终于破碎了。
仿佛大河解冻，整个弧面的结构于顷刻间崩塌，一些羽毛状的东西从天空中落下来，轰轰烈烈。
而随着外墙被摧毁，外面的真实世界也显露出来。
——那是一片荒芜。
从破碎的单向透视玻璃里透露出来的天空，呈现阴沉的铁灰色，枯死的树木和碎石点缀着一片死寂的大地，却反而显得天地间更加空旷。
而在更远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黑色的阴影，那是城市的断壁残垣。
一切都蒙着一层灰黑色的雾气，浓稠得仿佛可以凝结成颗粒。
如此景象，用“末日”来描述也毫不为过。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愣了。
在他们想象中，打破墙面对的就是外面的世界。而外界不过是凯匹特的繁华，或者其他区的工厂和贫民窟。
总之，是有人的地方，是有烟火气的地方。即使再怎么不平等，但也是有自己同类生活的地方。
——然而眼前的除了荒地什么也没有。
就仿佛世界早已经毁灭了。
在完成了与外墙的角力之后，龙卷风也终于失去了动力。就像强弩之末一样，继续不甘心地在原地存续了几分钟，终于是消散了。
【隐藏任务“凯莉的心愿”已完成。】
竞技场的外墙破裂的那一刻，系统提示音也同时响起。
这是启奏预料之中的。
不难猜到，凯莉的心愿就是离开这里。她在落水后挣扎了许久，可最终也没能打破桎梏；那道坚不可摧的半透明障壁，从此成为了她永远的梦魇。
即便是在死后，她的鬼魂——或者说执念，也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向墙上撞去的动作。
这本来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之举。
但是今天，借助着两位误入此地的玩家的力量，她的执念终于得到了解放。
被囚禁的灵魂仿佛一缕轻烟，晃晃悠悠地飘散出去。
“谢谢……”
比拂过颊畔的微风还要不易察觉的声音钻入启奏耳中。极细极轻，几乎像是幻听。在这样一场身心的双重酣战过后，大概是很容易产生些不清不楚的幻觉吧。
但启奏并没把这些当成幻觉。
“不用谢。”她眨了眨眼，微微抬起下巴，视线越过湖面，轻轻启唇，对着那个远方的灵魂道，“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
“你在跟谁说话？”Green扭过头问。不过不用启奏回答，聪明如她很快就自己猜到了：“是凯莉？你之前落水的时候，就和她的灵魂建立了联系对吗？”
“没错。凯莉的心愿是离开这里。”启奏道，“她当时只差一步就能够离开，可惜她并没能打破那面墙。”
“不……凯莉……”
启奏和Green忽然听到了哀嚎声。
这声音只可能来源于芬恩。此时的他再也不复往日胜者的仪态，匍匐在地，衣衫破碎，完完全全只是一个狼狈的普通人。
他的嘴巴如一条即将旱死的鱼那样开合着，似乎想要大哭，但却不知道该为了什么而哭泣。于是反反复复，最终愣是没挤出一滴眼泪，那对深陷的眼中只剩下了空洞。
“呃……有这么难受吗？”
启奏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
“喂，那个……”Green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犹豫片刻，只是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觉得芬恩是完全的坏人。芬恩虽然想要杀了她们两人报仇，可他就和凯莉一样也是饥饿游戏的受害者。
他太偏执了，在复仇的道路上迷失了心智。落到这个地步虽然算得上是他咎由自取，但也足够可怜。
“所以他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我哪有什么愿望。”这回是芬恩自己抬起头苦笑道。“很长时间以来我心里一直想的只是报仇罢了。”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这一切是多么没有意义啊。呵呵，呵呵……”
他痴痴地望着外面破败不堪的景象，忽然失心疯了一般咯咯大笑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杀光所有开皮特人，他们已经自己把自己毁灭了。”
“这可真是……多么有凯匹特风格的一个笑话。”
芬恩用脏兮兮的手腕撑起身体，艰难地坐了起来。
他说，凯匹特热衷于科技，军事，以及党争，等等一系列实际上与各区人民的生活没有半点关系的玩意儿。他们很为此而自豪，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那些成天闲着没事干的科学家或许研究出了新型核武器什么的吧，然后大概是哪个政治团体看当任的党派不顺眼了，干脆一发核弹把什么都炸没了。”
“得亏竞技场的外墙这么坚固，这座公园才得以保存下来。问题是，这道墙原本是用来防止选手们逃出去的。”
他摇摇头，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了一道宛如伤疤般的讽刺笑容。
“我一直待在这里。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我有时候会想，外面是不是正有大军严阵以待。只待我一露出破绽，他们就会速速冲进来捉拿我。说实在的，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那些高新现代化武器……怎料我这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不论你们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真是，谢谢了。”
他的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所以，你的‘愿望’是已经实现了？”Green试探着。她又凑到启奏耳边悄声说，“我们的隐藏任务2为什么还没有完成？”
“……你们杀了我吧。”芬恩突然说，“你们就是为此而来的吧？反正如今我所做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而且，我已经……很累了。”
他的话音凝聚在最后的三个字上。尾音被无限延长，延伸进一声叹气。
让人感到他的确已经累到极点了，不愿再继续下去了。
从这场可怕的轮回当中解脱，这就是他此时的心愿。
“……”启奏垂眸，“芬恩，你并没有发现么？恐怕你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怎么……？”
“你已经不是正常人类了。”启奏道，“你没发现自己的伤口正在愈合吗？你的肉马上要和短剑长在一起了。”
“……？”芬恩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果然，之前被启奏用短剑贯穿的伤口正在逐渐长好。
血已经不流了，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从不知何时开始，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只要再迟一步，他的伤口就要和启奏的武器融为一体了。
启奏见状，也不再拖延。
她直接一个箭步上前，握住露在外面的刀柄，以配套的另一把剑为辅助，竟然硬生生地将其从血肉中拽离了出来。
“啊——————！”芬恩疼得大叫一声。
“Green，血瓶借我一个。”
“啊？好、好。”Green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自己动了起来，从背包中取出一瓶生命值回复剂放到她手里。
启奏也不含糊，相当粗鲁地把药剂瓶往芬恩嘴边一灌，药水大半都沿着下巴流了出来。
也不管生命值回复剂对非玩家角色是不是有效。
“唔嗯……”芬恩狼狈地擦掉嘴角的残液，“这是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灵药。”启奏面不改色地信口开河，“对了，我们还没向你自我介绍过吧？我们其实是神的使者，是来拯救这座公园里徘徊的灵魂的。”
Green感到自己的眼皮莫名跳了起来。
“啊……这样啊。”好在（该说不说这件事已经够让人惊讶了）芬恩并没有表露出不信，“我就说你们怎么会那么厉害。”
“那么……如果我不再是人类，现在的我是什么呢？”
“很显然。”启奏道，“是和他们一样的鬼魂。”
她看看四周。
飓风过后，劫后余生的人偶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地拖着残肢断臂围了过来。
他们爬行的速度并不快，就像是朝着大块食物残渣汇合的蚁群，也足够让人心头发瘆。
“芬恩。”一个声音响起。
紧接着又是一个，“芬恩。”
“芬恩。芬恩。芬恩……”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回响在人偶群中。
离得最近的人偶，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踝。
“丽贝卡。”芬恩苦笑着轻轻挣开她，“你在干什么啊。看我这个样子，是来嘲笑我的吗。”
“芬恩。芬恩。”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
“这些木偶之所以能够活动，是因为他们身上附着着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参赛者的灵魂吧。往届的，还有和你一届的。”
就和奇兽之家的猛兽们一样，这些人偶每一个都有名字，只有芬恩能够分辨得出他们，也只有他始终记得他们，陪伴着他们。他以复仇的誓言将他们连结在一块。
他们一直依赖着芬恩，他是他们心愿的存托，是这些灵魂唯一的寄身之所。
“你的怨念太强了，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了你这些伙伴的影响。”启奏继续道，“为了不让你死去，他们也在持续地将自己的力量传导给你。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你的‘性质’变得和他们越来越接近。”
“简而言之，就是被鬼魂同化了。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她之前就和Green在讨论，‘鬼魂’在这个副本的世界观里究竟是不是真正存在。
现在看来，它们果然是有一定自主意识，以及影响现实的能力的。
“呵，什么啊……”沉默半晌，芬恩再次苦笑出了声。“都围着我不放做什么。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没办法替你们报仇了啊。”
“你们在这人世间痛苦了这么久是该解脱了，都散了吧。”
“……”
“不。”
“芬恩。不要。”
“不要抛弃自己。”
“不要死。”
“活下去。”
“到外面去。”
“活下去。”“活下去……”
一缕缕半透明的白色物质从人偶们身上浮起。
以两名玩家的视角，看得非常不真切，就好像是空气被不均匀分布的温度扰动了一样。
那应该就是这个副本中灵魂的实体化形态吧。可以看得出这些灵魂的力量都很微弱，启奏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够依稀辨认出它们在逐渐朝着芬恩围拢而去。
“他们在帮你……修复伤口？”启奏道。“看来他们很喜欢你啊。”
“……”Green愣怔地看着这过于震撼的一幕。
不知为何，她觉得眼角有些潮湿的倾向，急忙看向别处把冲动抑制住。她可不想在别人面前为了这种事情哭，太丢脸了。
芬恩也有些愣住了。
他呆呆地听着人偶们以那扁平而毫无生气的机械音继续说着。
“你之前已经替我们做了太多了。现在轮到我们报答你了。”
“请你活下去。不要死在这里。”
“替我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替我们见证凯匹特的罪行。”
“替我们记得这一切。”
“……”
一缕又一缕白色灵魂缠绕上芬恩的身体，就像隐没进晨曦的露水，慢慢地不见了。
风的余息抚慰着几人的脸庞，将他们颊旁的发丝吹起。
在他们面前，湖水波光漾漾，平静得好似可以吞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