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复

    十二月中旬,是雪惠弓山这对双胞胎的生日。

    雪惠裙装轻佻飞去南国度蜜月,弓山呼朋引伴计划彻夜轰趴,又找了花头要办cosplay主题。

    弓山毕业后入职一家游戏公司,旗下几款大爆手游,让这家小而美的企业成为数一数二的独角兽。弓山嘴甜,人缘极好,不出几番攻势,就让老板头脑昏昏广开库房,出借为之前拍广告定制的服装道具。皇恩浩荡,弓山有圣旨傍身,喜滋滋地为每个人安排起角色。

    弓山打电话给知江,问她周末可否赏脸,摆架弟弟生日宴。

    知江知道他又要整花活,去年生日的鬼屋主题,她至今心有余悸。

    知江正要应下,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问了句,都邀请了谁。

    弓山老实作答,就些同事朋友,还是去年那帮人。末了,又福至心灵地问了句,“姐,你是不是想问应容来不来啊?”

    知江正在修眉,手一抖差点划到眼皮,“怎么这样问?”知江把问题推回去,没承认。

    “刚刚给应容打电话,问他来不来,他问你来不来。”

    “然后呢?”

    “我说你来,他说他不来。”弓山几乎要认不得这个来字了,“你们吵架了?”弓山好奇。

    “我和他有什么好吵的。”

    “这倒也是。”弓山想不明白,又说回正题,“姐,你周末到底要不要来!”

    “来来来。”知江被吵得没办法。

    “那你穿什么?有喜欢的角色么?我给你预留服装。”

    知江不玩游戏,本想说随便,但想起绝大部分男性向游戏的画风,还是防患于未然。

    “游戏里穿的最多的女性角色是哪个,我就要那个。”

    弓山想了想,说没问题。

    生日宴,知江推门而入时,包厢里早已群魔乱舞,东幻西幻不分你我亲如一家,沙发上一溜妖怪精魅,舞池里几堆神鬼魔仙

    。迪斯科灯球霹雳放射,音响震颤如鼓,凌空一道闪电,月球漫步者对阵中国有嘻哈。荧光磷火百鬼夜行,烧花嫘萦敦煌飞天,老虎斑马长颈鹿,猎豹蜥蜴蟒蛇纹,野生动物结群,自酒吧迁徙去点歌台。知江眼花缭乱,看得目瞪口呆。

    遥见一骷髅冲她热情招手,“姐!这里坐!”

    知江挨挨挤挤,又与几位聊斋魔戒西游记擦肩而过,终于和弓山在沙发汇合。

    “要不,咱还是去公安局报备下吧。”满屋魃魈魍魉,知江忧心忡忡。

    “姐,我给你选的这衣服,你是不是特满意!”骷髅则忙着为自己邀功。

    知江低头看看自己,觉得很难评价。弓山这孩子实在,按知江的要求,认认真真选了角色服。游戏里穿的最多的女性角色。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裹着黑被单,斗篷曳地兜帽盖脸,远观一只蝙蝠,近瞧一座黑山。知江觉得,生日宴都不需要自己本人到场,就这六亲不认的装扮,里面套只猩猩,都无人发觉。

    “黑暗女祭司!”弓山还在邀功,“人气可高呢!这套限定皮肤,特地留给姐!”

    “那我真是谢谢你。”知江艰难道谢。

    但很快,这句感谢就发自真心了。披风兜帽把她裹得不显人形,黑色铁幕落下,知江甘居幕后。仗着不露脸,知江该吃吃该喝喝,倒也自得其乐。弓山见她一杯接一杯,斗篷施法,满杯进空杯出,神秘的东方幻术。忍不住提醒她,少喝点。

    “你喝么?”知江问他。

    “当然不喝了!”弓山回答,一把撸起袖子露出手臂刚结痂的伤口,有些幽怨道,“你是不是忘了,你弟弟在吃头孢诶。”

    “这不就得了。我喝你不喝,我醉了你醒着。等结束咱俩还回一个家。我有什么不放心。”有理有据。

    弓山琢磨半天,觉得是这个理儿,也就没再拦她。知江苦于酒精上脸,很少在外喝酒,难得有此机会,把桌子上的各色酒精,尝了个遍。酒虫酣饱,昏沉欲睡。噪音随潮汐消退,淡去不可闻。

    腰侧挨一记肘击,知江被吵醒,正要撒起床气,发现四周确实静极,如裸寒真空。顺着弓山的提示,双眼迷蒙地看向门口。

    啪嗒一声,应容反手,关上了门。

    没有回头,应容一路走向停车处。落座,又起身,打电话叫了代驾。他知道自己情绪不对,不适合开车。

    应容坐在车里等代驾,停车场如地下冰窖,车体被急冻成金属块,车厢逼仄不见光,寒冷细心填充,不漏边角。

    按导航行驶,一路无阻,距家越近。离江越远,背道而驰。

    进门,没有开灯。月亮在窗前洒落辉光。一地银泽。

    一杯水,不够。又一杯。唇舌喉管心肺脾胃,水流冰冷冷,勾勒脏器形状。桌上一冲天瓶花,亮黄冶红,开的正烈。毕舸送来,说应容家空荡没人味,要靠花沾喜气。花艺师操刀,奇花妍草异色。黑暗中,应容冷眼看花,半响,伸手一推,瓶身跌落,掷地听一声脆响。水淌过花叶,柔软而无方向地四散开来。

    转身出门,只拿了车钥匙。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驱使他必须回到江边。油门松松紧紧,每个红灯都延长了等待。

    夜深了,对岸的塔熄了灯,连游客也散去。知江不在原地,即使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心中也不是不失望。应容找长椅坐下,看江水。天色又渐渐亮起来,环卫工清清扫扫,置换垃圾袋。先是从垃圾桶倒出一蛋糕盒,应容认出来。

    紧接着,咚一声,陶像滚落,停在他脚边。

    不欢而散。

    毕舸再次见到应容时,眼前轰隆隆地,浮现出四个大字。紧接着是一行小字备注:自己注定要完蛋。还挺押韵。

    毕舸和应容在国外相识。第一眼,毕舸就不喜欢他,觉得应容太装。重要的是,自己装不过他。不甘心,几番较真下来,才知对方不是装。有些人就是这样,仅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人们的眼睛却无法离开他。

    只是注视,因为清楚自己不能成为,也不配得到。

    毕舸事事得意,又处处被应容压一头,本是咽不下这口气,但很快毕舸就发现,应容也不是万事遂意的。这不顺意被应容藏的很深,千寻万觅,毕舸只揪得一线头,但多年抽丝剥茧下来,倒也真的被他这有心人知道些什么。一来二去,两人也成了真朋友。

    毕舸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发生了什么。生怕用词不对,刺激到对方。

    应容倒是很平静,言简意赅,说了江边的事情。

    毕舸听后,肃然起敬。觉得两人甚是般配。虽然是精神病但是没关系。韩剧诚不欺我。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办?”毕舸询问。

    日光倾泻,室内银晃晃,照的人睁不开眼。

    “我不知道。”应容低头详观杯中的水,粼粼细闪眨动,人影碎裂流星雨。

    “以后就不再见面了么?”

    “不会不见。”这次倒回答的很快。

    想了想,应容又说到,弓山生日宴的事。

    “你傻呀。机会这不就来了!””毕舸拍案而起,恨铁不成钢。

    “我觉得吧,你的嘴是指望不上了。”想起好友之前的种种表现,毕舸苦口婆心劝道,“哑巴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接着话锋一转,“但你也别太灰心,食色,性也。咱扬长避短,发挥优势,一把拿下!”

    于是,在毕舸的指导下,本被拒绝的弓山接到了应容的电话,对方提出了和知江完全相反的要求。

    “游戏里穿的最少的男性角色是哪个,我就要那个。”

    鸦雀无声。

    牛鬼蛇神,空气沉默。都在看应容。

    知江把脑袋凑去和弓山说小话,“你不是说他不来?”

    “哦哦,他后来又说来。”看不到知江的表情,弓山却有些心虚,讪讪,“忘和你说了。”又嘟哝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衣服是你给选的?”

    “不不不,他自己要求的。”弓山连连喊冤,十分委屈,“我也没想到,他穿上是这效果呀。”

    为了不使派对变成扫黄打非现场,弓山到底没敢给应容选游戏里穿的最少的角色,但再次福至心灵,闻弦知意,按官方女性向投票最性感的男性角色,准备了服装。

    鲨鱼线斜插入胯,低腰裤悬而欲坠,上身真空套件金花大氅,一截胸腹欲盖弥彰。大背头,双唇殷红近异色,知江只联想到德古拉刚吮过人颈的嘴,两片红汁,摄人心魄。浓颜逼压色气横生,众人耽美,俯首称臣。

    应容落座,沙发一角。气氛又渐渐恢复,但又不复鼎沸,人群热络看似得其乐,视线又若有若无荡在应容身上。

    “你实话和姐说,你们公司,是不是在背地里搞黄色啊。”知江仗着有斗篷遮脸,视线扫荡肆无忌惮,眼睛看着应容话却是对弓山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应容似乎又故意把大氅敞开了点,一二三四五六,知江这次数清了,六块腹肌。

    “姐!我们是正经游戏公司!”弓山为公司正名,但看应容那样子,反驳的也不是很有底气。

    左右两侧,美眉包抄。应容神情生人勿近,但美色当前,总有勇者前赴后继。

    “这不是不花钱就能看的吧?”知江倚在弓山耳边,继续进献谗言,“我听说这种限定CG都是要氪金的。”

    弓山也觉得她说的有理,提议,“那今晚多收点酒钱?”

    美眉铩羽而归。动物世界,优胜略汰。蛰伏窥探瞄准等待伏击,一只只瞳孔如兽类闪着幽光,躲在暗处。

    知江心里越发难受。别人看应容一眼,她心里难受一分。如同知江含辛茹苦挣来了血汗钱,攒着没舍得花,葛朗台似的,都存在卡里藏起来。结果突然有一天,卡被扔在繁华大街,还不设密码,人们走过路过,都顺手刷两次。

    心如针扎绳绞刀割汤烹火烧。

    知江忍无可忍,腾得一声站起来,对弓山义正严辞道,“这是要收费的。”就拨开人群,向应容走去。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劈头盖脸,上来就是一句指责。

    “谢知江,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应容闻到她身上的酒气,皱起眉。

    “你居然认得出我!”知江大惊。双手摸脸,反复确认,兜帽尽忠职守。

    “你先坐下。”应容见她摇摇晃晃,往沙发里面挪了挪,把沙发角留给她。

    知江没动,应容准备去拉她,措不及防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把他罩个严严实实。抬手正要去掀,又感觉那酒气贴面而来。僵直,如视美杜莎之眼。蛇发蜿蜒,束手就擒。

    知江脱下斗篷,大手一挥豪气万丈地披在应容身上,又强迫症地想系上带子,可脑袋发昏,手在领口摆弄半天也不得章法,指腹戳戳撞撞。喉峰惊颤,多米诺,听见体内隆隆洪声。是雪崩,塌山摧湖填海,脏器轰鸣,大地震颤。雪纷纷而下,眼里只有雪。

    视线也不聚焦,眯着眼凑近去看,整个人都要栽进对方怀里去。终于,她站起身,拍手收工。蝴蝶断翅,一个死结。知江端详一下,把应容的兜帽往下拉了拉,全然不见脸,这才满意。

    与此同时,弓山收到了朋友的抱怨,“她谁呀,怎么裹起来不让看了呀。”

    “我姐说了,这是要收费的。”

    “你开个价吧。”富婆豪爽,单刀直入。

    正当弓山支支吾吾,目光躲闪,不知该给好友定价几何时。

    富婆又怒道,“他俩是一对儿,你怎么不早说啊!”竟挂非卖品揽客。

    弓山顺她的话看过去,只见知江应容腻腻歪歪靠在一起,好不亲热,顿时也深感无辜,真诚道,“如果我说,我和你一样,也是才知道。你信么?”

    “我信你个鬼。浪费感情。”富婆刮他一眼刀,愤然离去。

    对于弓山视角的描述,如果知江醒着,定会跳脚反驳。但她实在是太醉了,毫无理智,身体近乎本能行事。

    大刀阔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嫌给她留的位置小,还很不讲道理的,把应容往旁边挤了挤。

    知江开心了,成功藏好了自己的工资卡。守财奴,忍不住又想再看眼余额。可惜兜帽被她拉的太低了,看不见脸。知江自有办法,她伏底身子,胸腔和大腿近乎对折,歪着脑袋自下而上,从兜帽的缝隙看应容。应容虚拖着她的脑袋,担心她栽翻过去。检查过心心念念的余额,知江再无牵挂,困意袭来,头也枕的舒服,闭眼睡过去。应容无奈,顺势把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怕她跌落。知江全无察觉,梦的正香。

    远远看去,两人腻腻歪歪靠在一起,好不亲热。

    叫的车到了,知江还在路边拔着应容不放,嘴里念念有词,非要看他穿香奈尔。

    弓山把姐姐从应容怀里接过,正要上车,又突然转身,有些犹疑的,试探地叫了句,“姐夫?”

    应容愣了下,才发现是在喊自己。正不知如何回应。

    弓山灵光一现,追问道,“是不是我姐不让你说?”

    没承认也没否认,应容只是沉默。

    弓山恍然大悟,这就对了,之前的还外套呀你来我不来呀,就都解释的通了。

    “放心,我会保密的。”弓山郑重承诺。

    心里美滋滋的,实觉自己明察秋毫又聪明绝顶,这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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