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枣

    明天还要上班。一语成戳。

    彻夜难眠的打工人知江,痛苦起床,有惊无险赶上班车,萎靡不振地出现在工位。

    邻座梅梅,高跟鞋熟练地踹一脚桌腿,椅子借力旋转,精准停靠在知江身旁。上下一打量,神神秘秘凑到知江耳边,葱指轻挑,呵气如兰。“怎么着,施主您这是周末去了聊斋,被妖精吸了精气?”

    知江没力气和她贫嘴,心中却暗道,应容,那可不就是男妖精嚒。道行极深,自己斗他不过。

    知江强打精神工作了一会儿,又猛顶两份意式浓缩,逐渐清醒的大脑很快又被“这样”“那样”的声音攻城略地。

    昨晚发生的事,知江没敢和雪惠弓山说,但实在是想不明白,不吐不快,只好一眼没一眼地瞟梅梅,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分享私事可是职场大忌,可梅梅是公认的情场圣手,战无不利。更何况知江所在的组业务不济,上面早有风声要连锅端了,从组长到组员都等着混优化金,梅梅更是找好下家,随时准备拿钱走人。

    知江纠结了一上午,还是梅梅在午餐时主动找来,把餐盘往知江前一放,横刀立马地在对面一坐。

    “行了,说吧,到底什么事儿,欲言又止一上午了。”

    知江挣扎了一会儿,没忍住,站起身左右四顾了下食堂邻座,又示意梅梅俯身凑过头来,才压低声音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

    梅梅斜她一眼,知江面不改色,“我确实有一个朋友。”

    “行,你继续说你朋友的事儿。”

    知江把昨晚的事用第三人称复述了一遍,末了图穷匕见,“你觉得,这个男的说这样那样的,是什么意思。”又欲盖弥彰补充道,“我就是好奇,帮我朋友问问。”

    “你朋友和你讲得还挺详细的哈,心路历程都深入解析了。”梅梅阴阳一句。

    “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知江死鸭子嘴硬。

    “要我说,这个男的。”梅梅拉长语调,施施然起身去还餐盘。

    知江竖起耳朵,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也去还餐盘。

    梅梅双手一空,转身大力一拍知江肩膀,认真道,“替我转告你朋友,别和这男妖精斗了。斗不过,认栽。”

    男妖精消失了一段时间。知江也没主动联系。

    日子平静如流水。

    水从银色水龙头涌出,垂直落入面池中央的黑洞,管道里传来仿佛怪物吞咽的声音。捧水泼去脸上的热意,知江抬头看看镜子,脸还是红彤彤,像苹果。

    尘埃落定,撤组的事终于在周一落下最后一只靴子,人事热心和蔼,早早帮全组人卷好铺盖,下个月就可以提包走人。组长工龄资深,优化金不菲,大手一挥,择日不如撞日,要请大家吃顿豪横散伙饭。老饕梅梅指名要吃一家自己收藏许久的米其林,众人复议,大摇大摆翘班前往。席间推杯换盏,光筹交错。知江自知酒量不佳,但终究朝夕相处共事几年,难免触景生情,失业又别离,多少还是喝了点。但她喝酒上脸,抿了几口就红成了猴屁股,梅梅在旁边一直笑她。

    知江从卫生间出来,正要回包厢,似有人叫自己名字,回身,看到是应容。

    长廊昏暗,灯笼隐隐绰绰透着亮,堂风偶过,光线水波般荡在墙壁,听得见不远处食客的笑闹。

    应容穿一身黑,约束而克制的正式感,裤缝长而笔挺,衬衫被肩峰架满,领扣解到第二颗,露一点锁骨,像是藏着匕首。额发一丝不苟地梳起,以一种近乎暴戾的表达,呈现五官的冷峻至极。

    知江从未见他这样装扮,忍不住有些畏缩,老老实实双手交叠,垂眼看地。

    应容在她面前站定,“你喝酒了?”

    “嗯。”知江点头,有点心虚。“喝了点。”

    “一个人来的?”

    “和同事一起。”

    “喝酒是工作需要吗?”

    “没有,就是同事聚餐。”有板有眼,一问一答。

    像在被审讯,知江想问,和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敢。心里觉得闷屈,反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有点工作。”

    知江很不满意,自己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应容的回答却遮遮掩掩。

    “找到工作了。恭喜。”知江旧事重提,刺他一句。

    “跟着家里人做事。”应容淡淡道。

    一拳打到棉花上。借着酒劲,知江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凭什么自己要剖肝析胆挖心掏肺,应容可以避而不谈含糊其辞。做什么工作就这么难以启齿么,自己就不配知道么?

    “工作是跟着家里人来这里喝酒么?”知江指鹿为马,应容身上清清淡淡,倒是她喝的满脸通红。

    话刚出口,知江就后悔了,话有些过分了,很不礼貌。想道歉又说不出口。整个人憋在那里。

    “是来巡店。”应容看出来了,没和她计较。

    知江善于察言观色,极少让人感到不快。可在应容面前,她却总是控制不住,毫无缘由地故意说出难听的话。说完又后悔。连弓山都对她说,“姐,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应容呢?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为什么要这样对应容呢,自己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作为锋利刻薄直接的反义词,知江的自我评价是软弱圆滑虚伪。所以是为什么。是满怀恶意地想要从应容脸上看到受伤的表情,还是一再挑战底线以证明自己的有恃无恐。知江自我诘问,无论哪一种答案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坏很过分的人。

    “哦。这店是你家开的呀。”知江顺着台阶赶紧下,语气也软下来。

    “好吃么?”

    “好吃。”知江中肯评价,“就是有点贵。”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应容看着她,表情温柔。可惜灯光太昏暗了,知江的目光又总是落在别处。

    “你们结过账了么?”应容问。

    知江听出苗头,赶紧拦住他,“别,老板请客,你别给他省钱。”

    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太亲昵回护了。

    两个人站着沉默了一会儿。

    蓦地,知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上次吃饭的那家店不会也是你家开的吧?”

    应容没说话,良久嗯了一声,承认。

    知江回想起那晚自己要死要活抢着买单的发疯现场,又想到自己半死不活指望优化金苟命的银行存款,只觉得血气上涌两眼发黑。怎么不早说啊,现在退钱还来得及么。知江欲哭无泪,也只能哑巴吃黄莲。

    于是,虽并非本意,但结果确实是,应容的店狠宰了知江的钱。

    应容也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我把钱转给你吧。”

    “不用了。说好是我请客。”知江爱钱,但也要脸。

    “那这个周末,我请你吃好的。”应容没说下次,牢牢圈定时间。

    知江实在是亏怕了,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应了下来。

    “你快去工作吧,不是巡店么。”似乎和应容站在一起,酒劲刚平复又上了脸。知江催他走。

    “结束了联系我,送你回家。”

    “不用麻烦,我自己叫车就好。”

    “是就餐体验的包含服务。”应容说,“况且这里距你家挺远的,打车应该不便宜。”

    可恶,知江心道,被精准拿捏了。

    正说着话,梅梅路过,瞟了两人一眼,嘟囔着,“男妖精长得就是带劲。”酒多尿急,一猛子冲进了卫生间。

    知江假装不认识她。

    酒足饭饱,众人一起站在街边等车。同事们叫的车一个接一个的到了,知江煞有其事地抱怨,自己的车怎么还不来。耐心地最后一位同事也上了车,目送车尾消失在街角,知江才联系应容。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着实应了雪惠那句,见不得人。

    很快,应容的车就开了近来。上次只顾着闹别扭,车型知江没细看。今晚一端详,关车门的动作都轻了几分。

    “你同事都走了?”

    “刚走,车到的快。”知江对答如流。

    高架桥自窗边飞驰而过,桥灯投落一片橘色,明明灭灭,在应容脸上倏地亮起又倏地隐没。

    两人都目视前方。车厢内外,只有轮胎疾驰而过的声音。

    “刚刚说你家里人,我不是那个意思。”知江没头没脑地突然道,扭头像是正对车窗说话。

    “我知道。”应容明白,知江是在道歉。

    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这样被一棒一甜枣的驯化。

    从而习得某种规律,等待疼痛如同等待甜蜜。

    “周末你想吃什么?”应容岔开话题。

    “吃比上次贵的。”

    “好。”

    “可以开窗子么?”车内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车外是冬夜。

    “哪里不舒服么?”应容看向她。

    “有点热。”知江把手捂在脸上,眼睛也烫起来。

    “还有哪里不舒服?想吐么?”

    知江摇摇头,心道,坐这种价位的车,我可不敢吐。

    应容下落一点车窗,车速也慢下来。在下一个转弯驶出了高架,拐向街区。

    车停在便利店,正要下车,知江问他怎么了,应容说是去买解酒药。

    “不至于,不至于。”知江拦住他。应容还是要下车。

    “真的不至于,快别麻烦了。”知江急了,脸也更红了。

    应容这才合上车门,顿了下,问她喝水么。

    知江看他一副,今天这个便利店我必须进去买点东西不然谁都别想走的样子,只好点了点头。

    应容走向便利店,知江坐在车里只觉得燥热难忍,也跟着下了车。

    夜寒,街道寂寥,梧桐枯索而立。

    应容从便利店出来,就看见知江站在车边等他,快走了几步。

    两人钻入车里,知江接过水,瓶口已被旋松。应容等她喝完,才重新发动汽车。

    一路无言。

    下车时,应容叫住她,递给她一袋子。知江不解,打开一看,躺着一盒解酒药。

    “谢谢。”说完,知江把车门一甩,走进了楼。

    脑袋晕乎乎的,已经想不起要对车门轻拿轻放了。

    第二天上班,梅梅早已在工位守株待兔。见知江到岗,隔空挤眉弄眼地对口型。

    知江辨认唇语,三个字,男妖精。

    知江做贼心虚,怕她说漏嘴,赶紧塞她两支解酒药封口。

    “你买的?”梅梅把玩药瓶,无意道,“你才喝多少呀,就买这个。”

    “对对对,我买的。年纪大了代谢不好,你快喝吧。”知江更心虚了。

    午间吃饭,梅梅来更进男妖精的后续。

    知江撒谎面不改色,说只是正好遇见打个招呼。

    说完才察觉不对,自己没介绍应容,怎么梅梅就认定他是故事里的男妖精。

    想法设法找补了句,男妖精是自己和朋友的共友。大家都认识。

    梅梅翻个白眼,阴阳怪气道,“你们这三角关系,还挺复杂。”

    知江还想解释,梅梅已经端着餐盘离开了。

    时间过的很快,从周一到周五不过几次日升月落。

    应容手里有两张雕塑展票,问她周六要不要去看,之后一起吃饭。知江同意了。

    解酒药喝完,玻璃瓶扔在客厅垃圾桶,知江路过几次,拾起放阳台给绿植泡根。

    晴空如洗,是近来少有的好天气。

    知江最近总是做梦,梦到之前的事。醒来却记不太清梦了什么。

    很混乱,颠三倒四,闪过一些片段。有爸爸妈妈,有雪惠弓山,还有应容。

    记不清就记不清,知江不想深究。

    晚上妈妈打电话来,问她周末要不要回趟家,知江说已经有约了,又主动许诺下周末回家。

    “是和男孩子约会么?”妈妈问。

    “不是,和朋友逛街。”

    “你也要多认识认识男孩子嘛。不能总是和那几个女孩子玩。你看你们都是单身,又不去认识新的男孩,这样下去不是恶性循环嘛”

    “知道啦知道啦,你这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茧了。”

    “你光知道有什么用,又不去做。我已经托小章帮你留意了,他圈子好,认识的人多,介绍几个青年才俊给你。”

    小章,雪惠那帅且多金的丈夫,她妈的乘龙快婿。

    “你看你妹妹都结婚了,你比她大那么多,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你要像弓山是个男孩,我也不急。你个女孩,成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能和你结婚吗……”妈妈絮絮叨叨,知江习以为常,手机开着公放,电视剧按了静音。

    妈妈又问她最近工作怎么样,别太累。知江说一切都好,没提下个月就要被优化的事。

    两个人又说了些家常,挂了电话。

    推开窗,冷空气冲淡室内的暖意,一轮满月遥遥挂在天边,明天就是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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