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尹乔从车里下来，匆匆没走两步，一个踉跄扑跪在台阶上。
助理梁夏去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在这三伏天里异常冰冷。她担心地问道：“尹总，您还好吗？”
尹乔颤抖地回握住她。
接到警方电话时她正在陈家。尹玥过条马路倒垃圾的功夫失踪了。最开始，陈家是担心她在路上病发，但陈父出去找人时，在一条稍远一些的巷子口，发现了被扔在路边的、尹玥的手机和手环。
尹乔立刻就想到宋致，她打给陈喜喜的司机，被告知陈喜喜上厕所的间隙，也找不到人了。
他们第一时间报了警，调取事发地附近的监控，发现是被同一辆面包车接走。警方又给周边市县发去协查通告，安慰他们如果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
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这是尹乔人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下午。
陈家人自己也吓得不行，却还是强撑着安慰她。周莫一直在哭，边哭边道歉不该叫陈喜喜出去，最后被周父强行带走。
警方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城郊高速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面包车经过剧烈撞击、侧翻在地，车里的四个人全部陷入昏迷。其中有两个，非常像这次被绑架的对象。
她们被送往最近的医院。
……
“尹总，”梁夏又在喊她，“您要不要吃药？”
尹乔强撑着集中注意力，医院门顶刺目的白炽灯光在她视线里忽明忽暗，嘈杂的人声在她耳中忽近忽远。她知道这是发病的前兆，但又从未如此坚定又清醒地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她不能倒下。
女儿在等她。
“尹总？”
尹乔伸出手，借着梁夏的搀扶从地上站起来，问道：“她们在哪里？”
“喜喜当时被卡在车座中间，发生侧翻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绑匪的身体给她卸掉了一些撞击，所以只受了一些外伤。”
梁夏说完陈喜喜的状况就停下了，尹乔皱起眉头：“尹玥呢？”
“尹玥，”梁夏想到王秘书提前给自己说过的情况，声音逐渐低下去，“她被从挡风玻璃前甩出去，现在……还在抢救。”
“带我去见尹玥。”尹乔艰难地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您现在的状态不好，要不要先……”
“带我去见尹玥！”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吞没了尹乔，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终于断裂。
……
尹乔又站到了充满消毒水味的抢救室门前。
尹玥小时候，她也曾经无数次这样站在这里，无助地看着医护人员从身边来来去去。
那种随时会失去尹玥的恐惧，和多年之前重叠了。尹乔的耳边响起巨大的鸣叫声，她的灵魂被一下子从身体里抽出来，缩在医院高高的天顶上，看着那个渺小的自己。
尹乔知道她又开始发病了。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发过病了。最严重的时候，尹乔会整段整段地失去意识，她不知道下一次意识回笼的时候自己正在哪里、干什么，可能在睡觉，可能在开车，甚至可能在自残。
她让保镖及时把尹玥和她隔离开。可总是很听话的尹玥，却像头倔强的小牛，一次次冲破了保镖的封锁，即使负伤也要钻进她怀里。
一次又一次，她从混沌的状态里醒来，看到尹玥幼小的身体紧紧抱着自己，身上甚至还有被她抓出血的伤口。愧疚又自责的情绪让尹乔忍不住落泪，但尹玥却只是抱紧她，轻声又坚定地说——
“没关系的妈妈，以前你保护我，现在我保护你。”
那种温暖的能量，从尹玥身上流淌向她，一直流进她的心里。
是尹玥治好了她。
拿到亲子鉴定结果的那天，尹乔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枯坐了一整晚。她的心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说，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尹玥才是你的女儿；另一半在说，做你该做的事，让一切回到应该的轨道上。
被她守着无数个日夜、又守着她无数个日夜的尹玥，怎么会不是她的女儿呢？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尹玥，但尹玥却以为，她是因为发现女儿被掉包、彻底厌弃了她。
尹玥在她公寓的楼下拦住她，哭着问：“血缘就真的这么重要吗，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你现在连看都不想看见我吗？”
尹乔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她坐上车，让司机开走。尹玥在后边追出长长的一段，边哭边喊妈妈的样子，反复出现在她每晚的噩梦里。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单独相处。
巨大的悲恸像一股滔天的海浪吞噬了尹乔，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次尹玥就这么没了，尹玥会一直到死都觉得，她的妈妈不要她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付出了全部心血去浇灌、去爱护的女儿，和血不血缘有什么关系？陈喜喜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有责任的陌生人而已。尹玥才是她用心血浇灌了十六年的宝贝疙瘩啊！
尹乔突然失了力一般，顺着墙面跪在地上，放声恸哭。
……
陈喜喜脑袋缠着纱布，双目无神地看着病房的天花板。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一道缝，坐在床尾看护椅上陈父站起身，蹑手蹑脚正准备出去，就听到她有气无力的声音道：“进来说吧，我没睡着。”
陈母红着眼睛走进来，看得陈喜喜心里咯噔一跳。
“……抢救完了？”
陈母低声说，“医生说如果这两天能醒，问题就不大。”
陈喜喜感觉怪怪的，虽然她挺讨厌尹玥，但一想到尹玥现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样子，又特别不是滋味。
“你的妈妈……现在不太方便过来。”陈母想起尹乔失控的场景就忍不住心酸，两家的孩子交换后，尹乔一次也没有关心过尹玥，甚至连尹玥去找她都拒之门外。陈母看到尹玥人前平静，背后偷偷躲在房间里抹眼泪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觉得尹乔狠心。
但现在看来，又有哪个母亲能真的能放下亲手养大的孩子呢？
朝夕相处十六年，哪怕养只猫、养只狗，也会养出感情啊。
她走到床边坐下，百感交集地摸摸陈喜喜被子外边的手：“妈妈在这里陪你，不怕。”
陈喜喜扁起嘴：“我身上疼。”
陈母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开始细细讲起她失踪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
尹乔在做梦。
她太累了，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光怪陆离的场景在她眼前切换，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但潜意识里又一直有跟弦绷得紧紧的，告诉她，她还在等尹玥的消息。
尹乔又梦到宋致出轨的护士找上门的那天，就在尹氏的公司楼下，披头散发的女人形容疯癫，充满恶意地冲她说：“你以为尹玥真的是你的女儿吗，你真正的女儿刚生下来就被我掉包了！”
尹乔皱起眉，大厦的安保受到示意，一拥而上把那个疯女人拉开。王秘书站在她身旁，低声问：“尹总，刚刚她说的话……”
尹乔那时选择了让王秘书私下偷偷地去查。
但这一次，尹乔却清晰地听到梦里的自己坚定地说：“不用管。”
“尹玥就是我的女儿。”
几乎话音刚落，她的手指就被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尹乔低下头看去，她手边空无一物，但刚刚触碰的感觉又非常真实。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
尹乔猛地从病床边睁开眼睛，一臂之外，躺在床上的尹玥醒了，正在费力地抬起手指去触碰她的指尖。
后怕的泪水顺着尹乔的脸颊流下来，她一边按铃呼叫医生，一边安抚着尹玥：“玥儿不怕，妈妈在，妈妈陪着你。”
尹玥看着她，嘴唇吃力地张合，化作氧气罩里两团虚弱的白气。
但尹乔听懂了，尹玥喊她：妈妈。
……
陈喜喜不到一周就出院了。
尹玥的情况更严重些，需要多观察一段时间。尹乔每天守着尹玥照顾，公司和宋致的事也都在病房里处理，陈家人想出点力甚至都插不进去。
考虑到陈喜喜回尹家可能只有阿姨管，尹乔便同意了陈喜喜暂时回陈家养伤。
陈喜喜就这么被前呼后拥地回到了她的快乐老家。
小伙伴们集体来探望了她一次，周莫因为这件事内疚得不行，加上周爸爸有意补偿，开车拉来了十几盒保养品，从灵芝到老山参再到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得陈父汗都下来了。
两个爸爸就这么在陈家的小炒店门口上演起你推我赶的全武行。
小炒店的老顾客们很长时间没见到陈喜喜，看到她青一块紫一块地回来，纷纷表示关切，陈母也只简单道是坐车的时候出了车祸。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地讨论起开车的各种心得，开起了道路安全座谈会。
但陈家和尹家抱错女儿、两个女孩还差点被绑架的事，不知怎么的被本地的媒体知道了。陈喜喜正乐颠颠在小炒店满屋子乱窜，就看到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的一队人走进来，问陈母当事人在哪里、能不能采访她。
陈喜喜：……
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