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

    微生明景不管苏了桃愿意与否,拽住她的手腕,拉起便走。

    凛冽寒风中,两人不乘车,不骑马,就这样明目张胆,走过大街小巷,穿行高阁酒楼。

    苏了桃冻得唇色发白,几乎硬撑着一口气。

    如同他曾给予过她的无限包容,今日,她拿出陪君一醉的气势,陪着他胡闹,陪他走完最后一遭。

    直到万家灯火亮起,暖色点缀人间,微生明景才终于松开手。

    他们停在被查封的景王府前。

    微生明景抬眼一看,嘴边勾起嘲讽。随即动手,扯下封条往后一抛,毫不在意。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沉闷的声音在夜间显得突兀,黏腻厚重的蛛网,也随之撕裂剥落。

    微生明景先一步跨入府,随后转身,将苏了桃一并拽进去。

    苏了桃不防,一下子被他拽倒在地,摔得爬不起来。

    微生明景双眸发红,如疯似魔。

    他不管不顾,毫不温柔,就这样拖着苏了桃行过荒芜残破,急切地往里走。

    苏了桃一路跌跌撞撞,痛得流泪,也不能令微生明景心软,为她驻足。

    不知摔了多少次,两人终于到达目的地。

    庭院深处,有一片盛大的花圃,种满了木鸢花,只在冬夜绽放。

    来到这里,微生明景才终于恢复正常。

    他态度惊变,如珍似宝地捧起苏了桃的脸,眼中炽热,盯着她问:“微生夜将我逼到了绝路,鸢尾,你陪我一起去死好不好?”

    苏了桃低眸看向地面,沉默拒绝。

    微生明景激动言说着:“就死在这里!死在我们一起种木鸢花的地方。你曾答应过,说等木鸢花开满时,就与我成亲。如今木鸢花已经开过五次,我替你看过,开得很好。”

    他神采奕奕地看向苏了桃,眼中写满期待。

    里面流动的,尽细数来,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兴奋。

    那些大胆热烈,是微生夜从来不会表达的。

    苏了桃忽然有些出神。

    微生明景说着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却要她陪他去死!

    她觉得可笑,终于抬起眼。

    那双眼眸毫无波澜,依旧勾勒出动人的形状,却不复往日神采。

    像蒙尘的珠宝,失却光华。

    她绝情答道:“我不愿意。”

    微生明景恍若未闻,笑完后,继续自言自语。

    “上一次,你说我不曾爱过你。”

    他仿佛为了证明一般,“可你看,我爱你啊,只想与你一同长眠。”

    别的任何人,都不配来殉他。

    他只要她,这难道还不够爱吗?

    微生明景越疯狂,衬托得苏了桃越平静。

    两相对比,触目惊心。

    他的独角戏终于演完了。

    只能咽下眼泪,哽咽出唯一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可是鸢尾啊,你的心真是硬!”

    她说他从未爱过她。

    她竟然说他从未爱过!

    这样没有良心的话,她怎么能说出口?

    苏了桃看不到他的爱,只是因为,她不曾动心。

    一个冰冷的人,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能感受到他人炙热的爱意呢?

    微生明景浅薄的面皮上,眼尾慢慢泛红,染上愤怒,最后化作一个无奈的微笑。

    他无比温柔,将人揽入怀中,如同深爱时,捧起珍宝般小心。

    鸢尾,你或许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夫人。

    可我只要你还一个拥抱。

    这很公平。

    微生明景渐渐用力,死死抱住苏了桃,不顾她的挣扎。

    眼中余温褪尽,没有与心上人亲近的激动喜悦,只剩算计。

    他目光直直越过苏了桃,看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微生夜。

    那眼神挑衅又充满恶意,微生明景却终于能心满意足,抿唇微笑。

    “你胆子真是大,跑回来找死。”

    夜色中,阴霾的帝王压下不悦,在他身后,黑压压一片的锐甲军士,向微生明景的残部无声施压。

    两方人数相差太多,对比细看是一种残忍。

    身后传来微生夜的声音,刹那间,苏了桃明白了微生明景的用意,背脊一寒。

    微生明景咬牙,在她耳边低声道:“他来得倒是挺快!”

    这副桎梏住她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是无比刺眼的亲密。

    微生夜周身森寒,他一抬手,身后的军士搭弓引箭,蓄势待发。

    微生明景眼中毫无惧怕,反手抽出软剑,后退一步,那利刃抵上苏了桃的颈。

    再贴近一寸,便能割破脆弱的皮肤。

    他朗声道:“王兄可要想清楚,你心爱的苏夫人,可还在我手里。”

    军士们紧张地盯着微生明景。

    无数羽箭已经对准他,只等微生夜下令,顷刻之间,便能将微生明景射成刺猬。

    心爱?

    微生夜像是听到可笑的词,冷冷弯起唇角,嘲讽一笑。

    “用你的王后来换她。”

    微生明景威胁道,“否则我杀了她。”

    说完,微生明景几乎忍不住得意之色。

    他知道,微生夜一定不愿意——因为此时,林挽苑已不在宫中。

    她以王后之令,为苏了桃大开方便之门,放苏了桃离宫。

    林挽苑承受不起帝王之怒,早已躲得无影无踪。

    微生夜根本交不出人来。

    但这有什么关系。

    他本来,就是为了诛苏了桃的心啊。

    好让她看清楚,世上除了他微生明景这样的蠢货,根本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爱她这样冷漠无情的人!

    他牵着苏了桃一路行来时,曾探向她脉搏,却感受不到蛊符的存在。

    苏了桃比他想的还狠。

    蛊符没了,他想,圣火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苏了桃狠戾得令他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认清,微生夜有没有胆子,去爱她这样冷血的人。

    今夜,微生明景没有想过活着走出这里。

    但哪怕死,他也不能成全。想到她与别的男人逍遥快活,他会死不瞑目。

    今夜以后,他们两不相欠。

    “王后?”微生夜冷笑一声。

    他未加思索便出口道:“你做梦。”

    身为蝼蚁,竟然妄图弑主?

    何其可笑。

    他本意是嘲讽微生明景,落在旁人耳中,却连苏了桃,也一同奚落了。

    微生夜的余光看似望着微生明景,实则一直紧紧注视着苏了桃,她却没有半分反应。

    既无失望,亦无在意。

    她安静得如同局外人。

    夜幕中,突然炸开大片连绵的烟花,绚丽璀璨。

    王府外,是人们潮海般的热闹欢呼声。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苏了桃抬起脸,烟花映进她的眼睛里。半晌,她绽出释然的笑。

    微生夜几乎忍不住,就要抬步朝她走去。

    最后一刻,他的理智压下了情绪,终究没有迈错那一步。

    与此同时,一道古钟般苍老浑厚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一字一顿,只落入苏了桃一个人的耳中。

    “历史修正员907,任务失败!宣布抹杀!”

    “历史修正员907,任务失败!宣布抹杀!”

    “历史修正员907,任务失败!宣布抹杀!”

    ……

    刺耳的播报声不断循环,尖声欲撕裂耳膜,凄切浊鸣,反复数遍。

    确保苏了桃一定能死得明明白白,播报声才终于肯消停。

    随着声音一同流逝的,还有微薄的生机。

    苏了桃脸上突现与脆弱面容割裂的冷戾气息,她不受控制地抬手,猛地抓住长剑,往前撞去!

    千里浓云翻滚,万顷黄沙漫天。

    冰冷的剑光划过。

    血液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泄,钗环迤地,芙蓉染尘。

    世界天旋地转,倒下前,苏了桃看见,面前的微生夜表情寸寸碎裂。

    他失了仪态,不计后果,向她奔来。

    光影错乱间,苏了桃恍惚看见月下的少年。

    他捧起她的手,许下承诺:“我若为王,你当为后。”

    誓言总是动听。

    可她辜负了那个少年。

    所有的不甘心,都在此刻被冲散。

    苏了桃向来决绝,从不给所有人留退路。

    如今也是,她用命赔给他们。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微生夜拼命向前跑,向来稳重的帝王,出现肉眼可见的慌乱,一身破绽。

    咫尺的距离,他却跑了太久太久。

    等到他终于抱起苏了桃,手已经止不住她颈间深长的血痕。

    血液漫出他的指间,不断向外涌出。

    “不……不会的。”

    他脸上呈出慌乱的虚白,乌眸不停缩颤着。

    她不是有圣火吗,怎么会这样?

    谁来告诉他,谁来救救他!

    苏了桃抓住他的手,眉间痛苦地皱起,口中涌出越来越多的血。

    血染红了她身下的白裙。

    盛大的幽蓝火焰,顺着鲜血渡出,在夜中靡丽如流转的星河。

    圣火顺着无形的细线,跃出华丽音符,从她的指间,传向微生夜。

    蛊符可以引渡出圣火。

    可苏了桃将蛊符反画,附在匕首之上,刺入微生夜的身体。

    在此之前,她提前封禁住蛊符,不让它发挥作用。

    只有等她死的那天,封禁失效,圣火才会真正反渡。

    微生夜在这一刻也想到了,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什么也握不住。

    “鸢尾!”

    两人背后,是微生明景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

    苏了桃抬手抓剑时,微生明景下意识想收剑。

    他倒退半步,露出大半身躯,给埋伏在远处瞄准许久的暗卫,射杀他的机会。

    霎那间,无数羽箭射穿他的胸膛。

    微生明景倒退几大步,直直倒下,眼睛却死死盯着苏了桃。

    他倒下时,身后的花圃滚起熊熊大火。

    本来,他只想放一场火,送她离开。

    可他千万算计,也没想到……苏了桃竟然用蛊符将圣火反渡给微生夜!

    原来她不是没有心,只是从未属于他。

    好不甘心啊。

    微生明景双手染满鲜血,一步步想爬向苏了桃,大火却吞没尽他最后的身影。

    诡异的大火无法扑灭,有军士反应过来,大喊:“是离火!”

    普通的水遇水则灭,而离火遇水则沸,除非烧尽可燃之物,否则永不熄灭。

    离火中,除了被幽蓝圣火环绕的两人,其余人无一幸免,通通被焚尽。

    微生夜脸上褪去最后一点血色,他想抱着苏了桃站起来,却被传递的圣火,抽去最后一丝力气。

    他想救她。

    苏了桃却以极小的弧度摇头,唇角翕动。

    微生夜知道她有话想说,凑近她:“不要死,好不好?”

    乞恳般哀求。

    “别……害怕。”

    苏了桃手指微动,想移向怀中,可又顿住了。

    她知道微生夜的害怕与厌恶。

    他害怕黑夜,如同厌恶他的出生。

    他厌恶黑夜,如同害怕他在夜中,灭亡的母族。

    以及那些曾在夜中,独自数心跳声的日子。

    苏了桃都明白。

    她怀中藏着一只很小的泥兔子,那是小时候,微生夜送给她保护的。

    哪怕开始不曾明白,后来却也已知晓。

    泥兔子,是心眼很小的微生夜,全部的信任。

    她一直如约,好好保护着它。

    可如今,她要失约了。

    她以后再也不能保护它。

    本想还给微生夜,最后关头,苏了桃还是改变了主意。

    她想微生夜好好活下去。

    “我说过许多骗你的话,可有一句话是真的。”她说得很慢。

    微生夜抬眼看她,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完全脱离他能掌控的范畴。

    他表情怔愣,看着手上越来越多的鲜血,这些,都是苏了桃流逝的生命。

    微生夜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不断摇头。

    他不想听,他只想她活下去。

    “微生夜,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她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想告诉他,消失的三年里,她哪里也没有去。

    她从来就没有那三年。

    微生夜的1162天,只在她的弹指一挥间。

    等苏了桃再次睁眼,已经站在二十岁的微生夜面前。

    她错过了他的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未来,也将错过他的一生。

    后来系统才告诉她,她早已经提前用掉三年。

    苏了桃死前唯一的愿望,是回到过去,告诉十七岁的微生夜,她永远不再离开。

    她愿意与他长相守。

    可他们都回不去了。

    巨大的悲伤笼罩住她。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苏了桃扯着他的袖子,轻轻问,眼神逐渐涣散。

    最后关头,她耳中一片嗡鸣,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

    于是她便以为微生夜不愿意回答,默认了讨厌。

    “那就好,那很好。”她轻声道。

    她没听见,微生夜仍在不断重复着:“我喜欢你,怎么会讨厌。”

    初见时,他就知道她在骗他。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跟她走。

    大雪纷飞的时节,她轧过枯枝,走进他的眼中,来到他的世界。

    从此他的世界,再也装不下别人。

    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别害怕,我保护你。”

    可苏了桃什么也没听见。

    她混沌地想,她欺骗微生明景,如今遭了报应。

    她以为只用了三天,实际上,命运从不无由馈赠。

    她用错过的三年,作为沉重的代价。

    有时命运无常也值得感谢。

    比如三年后的今天,她看到本该阴郁孤僻、心狠手辣的微生夜,变成心怀天下的帝王。

    当微生夜的臣子会讨厌他,可当他的百姓,却愿意爱戴他。

    她用十年教会他爱。

    系统曾告诉苏了桃,不必多此一举。可她相信,微生夜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帝王。

    如今,她看到结果,再不能更加满意了。

    苏了桃惨白一笑。

    全身的血液快要流尽,她却撑着,迟迟不肯咽气。

    微生夜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神色,心也跟着卷成一小块。

    他下了毕生最大的决心,颤抖道:“走。你走吧。”

    别再撑了,别再留了。

    苏了桃抓着微生夜的手渐渐松下去。

    再等一等。

    她想,再等一等,天就会亮。

    眼前出现朦胧的光,东方露出一丝白。

    可那只是她的幻觉。

    咽气前,时间如星河在她指间流过。

    天地浩渺,万物匆匆逆流。

    扩散的枝叶往回收束,飞快细矮,往土里生长,成为承载生命的种子。

    土壤也化成沙,缩回石头的模样,坐落不起眼的一隅,经历风雨洗礼。

    天地倒悬,风雨际变。

    古老的时间长河,忽而快得难以捕捉,忽而在她眼前上演。

    一幕幕落入眼中,细细数来,都是与微生夜有关的画面。

    世人何其匆忙。

    她不过想在时空间隙中,一窥他曾孤独行过的轨迹。

    她见过他哭泣害怕,又孤独坚强。

    她看尽他的一生。

    微生夜,你从不孤独,每一刻,她都与他同在。

    有时周围或许会变得很奇怪,但请不要惊慌,那只是她隔着时光洪流,温柔看向他的眼,被敏感的思绪捕捉。

    时间终于来到尽头。

    她从浩瀚的尘埃中捕捉到一幕。

    那是微生夜出生之前,微生九皓刚登基不久的时候。

    新登基的王上眼里饱含爱意,微生九皓怀中,依偎着妫清月。

    他神色骄傲,给还未出生的爱子取名。

    “微生明夜。”

    妫清月抬头,笑看向他,并未打断。

    “吾儿,承百世之福泽,明万古之长夜。”

    伐世家,收九国,创郡县,开一个太平盛世。

    微生九皓对于爱子,抱以无上期待。

    妫清月在他怀中,半仰起头,柔柔笑问:“那如果是公主呢?”

    “公主为何不能叫这个名字?孤的公主,也担得起此名。”他答。

    苏了桃的眸蒙上一层暗灰。

    光尘流转间,她看到了这一幕,听到了微生夜无比渴望的被期待。

    他的父母曾许下祝福,希望爱子得神明庇佑。

    微生明夜,明万古之长夜。

    原来是这样啊。

    厚重的期待自然承载着厚重的爱意。

    微生夜害怕黑暗,也讨厌他的名字。

    可他却不知道,他最讨厌的东西,竟然承载着他最为期待的、父母厚重的深望。

    这份深望,换了一种方式,以扭曲的面目来到他身边,让他憎恶害怕。

    原来不是诅咒,是祝福。

    苏了桃很想告诉微生夜,他的出生,是被人期待的。

    可她已经无法说话,眸中的光亮完全熄灭。

    微生夜,天亮了。

    万物俱寂的夜,苏了桃微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

    直到怀中人逐渐冰冷,微生夜才回过神来。

    他眼中溢出浓烈的悲伤,大颗晶莹的泪珠滚落,滴在苏了桃没了生机的脸庞上。

    杀伐果决的帝王,哭得不能自已。

    烟花已燃成灰烬,他心爱的人,死在人间最热闹的一天。

    情,非要见血,才肯罢休。

    天空缓缓飘起雪花。

    一场晚来的大雪,覆盖住两人。

    也算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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