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明景不管苏了桃愿意与否,拉着她便走。
两人不乘车,不骑马,就这样明目张胆,走过大街小巷,穿行高阁酒楼。
苏了桃脸色发白,硬撑着一口气陪他走。
直到人间万家灯火亮起,微生明景才终于松开手。
他带着苏了桃停在被查封的景王府前,嘴边勾起嘲讽,随即扯下封条随手扔落。
厚重的蛛网随着大门的开启而撕裂剥落。
微生明景先一步跨进去,随后将苏了桃也一并拽进去。
苏了桃完全没有准备,一下子被他拽倒在地。
微生明景双眼发红,不管不顾,就这样拖着苏了桃行过荒芜残破,急切地往里走。
直到站在庭院深处一片花圃前时,微生明景才终于恢复正常。
他如珍似宝地捧起苏了桃的脸,眼中炽热,盯着她问:“微生夜将我逼到了绝路,鸢尾,你陪我一起去死好不好?”
苏了桃没有抬眼。
“就死在这里,死在我们一起种木鸢花的地方。你曾答应过,等木鸢花开满时,就与我成亲。如今木鸢花已经开过五次,我替你看过,开得很好。”
他神采奕奕地看着苏了桃,眼中流动的,尽细数来,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兴奋。
是微生夜从不会表达的大胆热烈。
苏了桃出神想着。
微生明景仿佛在讲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却要她陪他去死!
苏了桃终于抬起眼。
她毫无波澜的眼眸依旧勾勒出动人的形状,却不复往日神采,像蒙尘的珠宝,失了光华。
她绝情答道:“我不愿意。”
微生明景恍若未觉。
“上一次,你说我不曾爱过你。”微生明景仿佛为了证明一般,“可你看,我爱你啊,只想与你一同长眠。”
他越疯狂,衬托得苏了桃越显平静。
两相对比,触目惊心。
微生明景的独角戏终于演完了。
他咽下眼泪,哽咽出唯一一句真心话:“可是鸢尾,你的心真是硬!”
她说他从未爱过她。
她竟然说他从未爱过!
苏了桃看不到他的爱,只是因为,她不曾动心。
一个冰冷的人,怎么能感受到别人炙热的爱意呢?
微生明景浅薄的面皮上,眼尾慢慢泛红染上愤怒,最后化成一个无奈的微笑。
鸢尾,你或许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夫人。
可我只要你还一个拥抱。
这很公平。
微生明景死死抱住苏了桃,不顾她的挣扎。
眼中没有与心上人亲近的激动喜悦,他目光直直越过苏了桃,看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微生夜。
眼神挑衅又恶意,却终于能心满意足笑出来。
“你胆子真是大,跑回来找死。”
阴霾的帝王压下眉目不悦道,在他身后,黑压压一片的锐甲军士,向微生明景的残部无声施压。
两方人数相差太多,对比细看是一种残忍。
听见身后传来微生夜的声音,苏了桃背脊一寒。
微生明景咬牙在她耳边低声道:“他来得倒是挺快!”
这副桎梏住她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是无比刺眼的亲密。
微生夜周身森寒,他一抬手,身后的军士搭弓引箭,蓄势待发。
微生明景眼中毫无惧怕,反手抽出软剑,利刃抵上苏了桃的颈。
再近一寸,便能割破脆弱的皮肤。
他朗声道:“王兄可要想清楚,你心爱的夫人还在我手里。”
军士们紧张地盯着微生明景。
无数羽箭对准他,只等微生夜下令,便能将微生明景射成刺猬。
心爱?
微生夜像是听到可笑的词,冷冷弯起唇角,嘲讽一笑。
“用你的王后来换她。”
微生明景继续威胁,“否则我杀了她。”
微生明景几乎忍不住得意之色,他知道,微生夜一定不愿意——因为此时,林挽苑已不在宫中。
她以王后之令为苏了桃大开方便之门,放苏了桃离宫。
林挽苑承受不起帝王之怒,早已躲得无影无踪。
微生夜根本交不出人来。
但这有什么关系。
他本就是为了诛苏了桃的心。
好让她看看,世上除了他微生明景,根本不会有人爱她!
微生明景牵着苏了桃一路行来时,曾探向她脉搏,却感受不到蛊符的存在。
苏了桃比他想的还狠。
蛊符没了,圣火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苏了桃狠得令他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看清,微生夜有没有胆子爱她这样冷血的人。
今夜,微生明景没有想过活着走出这里。
但哪怕死,微生明景也不能成全她与别的男人。
今夜以后,他们两不相欠。
“王后?”微生夜冷笑一声。
他未加思索便出口道:“你做梦。”
身为蝼蚁,竟然妄图弑主?
何其可笑。
他本意是嘲讽微生明景,落在旁人耳中,却连苏了桃也一同奚落了。
微生夜的余光紧紧追随着苏了桃,她却没有半分反应。
既无失望,亦无在意。
她安静得如同局外人。
夜幕中突然炸开大片连绵的烟花,绚丽璀璨,外面传来人们热闹的欢呼声。
烟花映进苏了桃眼睛里,半晌,她绽出释然的笑。
微生夜几乎忍不住要抬步朝她走去,最后理智压下了情绪,他终究没有迈错那一步。
与此同时,一道古钟般苍老浑厚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字一顿,只落入苏了桃耳中。
“历史修正员907,任务失败!宣布抹杀!”
“历史修正员907,任务失败!宣布抹杀!”
……
刺耳的播报声不断循环,尖声欲撕裂耳膜,凄切浊鸣,反复数遍。
确保苏了桃一定能死得明明白白,才终于肯停下。
随着声音一同流逝的,还有微薄的生机。
苏了桃脸上突现与脆弱面容不符的冷戾,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抓住长剑,猛地往前撞去!
千里浓云翻滚,万顷黄沙漫天。
冰冷的剑光划过。
血液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泄,钗环迤地,芙蓉染尘。
世界天旋地转。
倒下前,苏了桃看见面前的微生夜表情寸寸碎裂。
他失了仪态,向她奔来。
光影错乱间,苏了桃恍惚看见月下的少年,珍重地捧起她的手,许下承诺:“我若为王,你当为后。”
誓言总是动听。
可她辜负了那个少年。
所有的不甘心,都在此刻被冲散。
苏了桃向来决绝,从不给所有人留退路。
如今也是。
不不不!
微生夜拼命向前跑,向来稳重的帝王出现肉眼可见的慌乱。
他抱起苏了桃,想用手止住她颈间深长的血痕。
血液漫出他的指间,不断向外涌出。
“不……不会的。”
他脸上呈出慌乱的虚白,乌眸不停缩颤着。
她不是有圣火吗,怎么会这样?
苏了桃抓住他的手,眉间痛苦地皱起,口中涌出越来越多的血。
血染红了她身下的白裙。
盛大的幽蓝火焰渡出,在夜中靡丽如流转的星河。
圣火顺着无形的细线,跃出华丽音符,从苏了桃的指间传向微生夜。
蛊符可以引渡出圣火。
可苏了桃将蛊符反画,刺入微生夜身体。
在此之前,她已提前封禁住蛊符。
只有等她死的那天,封禁失效,圣火才会真正反渡。
微生夜在这一刻也想到了,手指不受控制颤抖着。
“鸢尾!”
身后传来微生明景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
苏了桃抬手抓剑时,微生明景下意识想收剑。
他倒退半步,露出大半身躯,给埋伏在远处瞄准许久的暗卫射杀他的机会。
无数羽箭射穿他的胸膛,微生明景倒退几大步,直直倒下,眼睛却死死盯着苏了桃。
微生明景倒下时,身后的花圃滚起熊熊大火。
他本想放一场火,送她离开。
可他千万算计,也没想到……苏了桃竟然用蛊符将圣火反渡给微生夜!
原来她不是没有心,只是从未属于他。
微生明景双手染满鲜血,一步步想爬向苏了桃,大火却吞没尽他最后的身影。
诡异的大火无法扑灭,有军士反应过来,大喊:“是离火!”
普通的水遇水则灭,而离火遇水则沸,除非烧尽可燃之物,否则永不熄灭。
离火中,除了被幽蓝圣火环绕的两人,其余人无一幸免。
微生夜脸上褪去最后一点血色,他想抱着苏了桃站起来,却被传递的圣火抽去最后一丝力气。
他想救她。
苏了桃却以极小的弧度摇头,唇角翕动。
微生夜知道她有话想说,凑近她,乞恳般哀求:“不要死,好不好?”
“别……害怕。”
苏了桃手指微动,想移向怀中,可又顿住了。
她知道微生夜的害怕与厌恶。
他害怕黑夜,如同厌恶他的出生。
他厌恶黑夜,如同害怕他在夜中灭亡的母族。
以及那些曾在夜中独自数心跳声的日子。
苏了桃都明白。
她怀中藏着一只很小的泥兔子。
哪怕开始不曾明白,后来却也已知晓。
泥兔子,是心眼很小的微生夜全部的信任。
她一直如约,好好保护着它。
可如今,她要失约了。
她以后再也不能保护它。
本想还给微生夜,苏了桃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
她想微生夜好好活下去。
“我说过许多骗你的话,可有一句话是真的。”她很慢地说着。
微生夜抬眼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事情完全脱离他能掌控的范畴。
他表情怔愣,看着手上越来越多的鲜血。
微生夜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不断摇头。
他不想听,他只想她活下去。
“微生夜,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她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消失的三年里,哪里也没有去。
她从来就没有那三年。
微生夜的1162天,只在她的弹指一挥间。
等苏了桃再次睁眼,已经站在二十岁的微生夜面前。
后来系统才告诉她,她早已经提前用掉三年。
苏了桃死前唯一的愿望,是回到过去,告诉十七岁的微生夜,她永远不再离开。
她想与他长相守。
可他们都回不去了。
巨大的悲伤笼罩住苏了桃。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苏了桃轻轻扯着他的袖子问,眼神逐渐涣散。
最后关头,她耳中一片嗡鸣,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
于是她便以为微生夜不愿意回答,默认了讨厌。
“那就好,那就好。”她轻声道。
身旁的微生夜仍在不断重复着:“我喜欢你,怎么会讨厌。”
初见时,他就知道她在骗他。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跟她走。
大雪纷飞的时节,她轧过枯枝,走进他的眼中,来到他的世界。
从此他的世界,再也装不下别人。
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别害怕,我保护你。”
可苏了桃什么也没听见。
她混沌地想,她欺骗微生明景,如今遭了报应。
她以为只用了三天,实际上,命运从不无由馈赠。
她用错过的三年,作为沉重的代价。
有时命运无常也值得感谢。
在三年后的今天,她看到本该阴郁孤僻、心狠手辣的微生夜,变成心怀天下的帝王。
当微生夜的臣子会讨厌他,可当他的百姓,却愿意爱戴他。
她用十年教会他爱。
系统告诉苏了桃不必多此一举,可她相信,微生夜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帝王。
如今,她看到了结果。
苏了桃惨白一笑。
浑身的血液仿佛要流尽,却撑着不肯咽气。
微生夜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神色,心也跟着卷成一小块。
他似乎下了毕生最大的决心,颤抖道:“走,你走吧。”
别再撑了,别再留了。
苏了桃抓着微生夜的手渐渐松下去。
再等一等。
她想,再等一等,天就会亮。
眼前出现朦胧的光,东方露出一丝白。
可那只是她的幻觉。
咽气前,时间如星河在她指间流过。
天地浩渺,万物匆匆逆流。
扩散的枝叶往回收束,飞快细矮,往土里生长,成为承载生命的种子。
土壤也化成沙,缩回石头的模样,坐落不起眼的一隅,经历风雨洗礼。
天地倒悬,风雨际变。
古老的时间长河,忽而快得难以捕捉,忽而在她眼前上演。
一幕幕落入眼中,细细数来,都是与微生夜有关的画面。
世人何其匆忙。
她不过想在时空间隙中,偷窥他曾行过的轨迹。
她见过他哭泣害怕,又孤独坚强。
她看尽他曾经的一生。
微生夜,你从不孤独,每一刻,苏了桃都与你同在。
有时周围或许会变得很奇怪,但不要惊慌,那只是爱人曾看向你的眼,被你捕捉。
时间终于来到尽头。
她从浩瀚的尘埃中捕捉到一幕。
那是微生夜出生前,微生九皓刚登基不久的时候。
微生九皓怀中依偎着妫清月,他正骄傲地为还未出生的爱子取名。
“微生明夜。”
妫清月抬头笑看他,并未打断。
“吾儿,承百世之福泽,明万古之长夜。”
伐世家,收九国,创郡县,开一个太平盛世。
微生九皓对他的爱子,抱以无上期待。
妫清月在他怀中半仰起头,柔柔笑问:“那如果是公主呢?”
“公主为何不能叫这个名字?孤的公主,也担得起此名。”
苏了桃的眸蒙上一层暗灰。
光尘流转间,她看到了这一幕,听到了微生夜无比渴望的被期待。
他的父母曾许下祝福,希望爱子得神明庇佑。
微生明夜,明万古之长夜。
厚重的期待自然承载着厚重的爱意。
微生夜害怕黑暗,也讨厌他的名字。
可他却不知道,他最讨厌的东西,竟然承载着他最为期待的、父母厚重的深望。
它换了一种方式,以扭曲的面目来到他身边,让他憎恶害怕。
原来不是诅咒,是祝福。
苏了桃很想告诉微生夜,他的出生,是被人期待的。
可苏了桃已经无法说话,眸中光亮完全熄灭。
微生夜,天亮了。
万物俱寂的夜,苏了桃微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
直到怀中人逐渐冰冷,微生夜才回过神来。
他眼中溢出浓烈的悲伤,大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在苏了桃没了生机的脸庞上。
杀伐果决的帝王,哭得不能自已。
烟花已燃成灰烬,他心爱的人死在人间最热闹的一天。
情,非要见血,才肯罢休。
天空缓缓飘起雪花。
一场晚来的雪,覆盖住两人。
也算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