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杀

    乐正黎随手把玩着悬挂在胸口处的璎珞珠链,露出一脸看戏的期待表情。

    但白蝉在听见这道声音后,却轻轻叹了口气。

    他微垂着眼睛,阳光从窗外刺进来,落在脸上,被细长的睫羽挡住,印的那一小片阴影延展到了鼻尖。

    眸底流动的思绪被悉数遮盖,使得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感。

    门扉“嘎吱”一声,来人推开门才觉得失礼,又补救般曲着手指叩了叩门,“先生,我能进来吗?”

    白蝉应声后,他才再次把门给推开了。

    徐檀一打开门,就瞧见了坐在椅子上正侧身望向他的乐正黎。

    他有一刹那的惊愕,旋即反应过来,面上好歹没有露出过分失态或不妥的神情,“殿,殿下?你怎么在此处?”

    莫非是来堵他的?

    并不是徐檀偏要这么想,实在是他难以预料到乐正黎和白蝉会有什么交集。

    一个质女,在除夕这天,不好好待在宫里,居然跑到了这鱼龙混杂的众生巷内……

    徐檀静默几息,选择关门入内。

    乐正黎笑眯眯地看着他,“徐大人又为何来此处?”

    徐檀分了一丝目光给白蝉,见白蝉面色淡然,他不免抿了抿嘴,“我和先生是旧识,约好一起过年节。”

    他总算恢复了正经,瞧着又有了几分那日乐正黎在御书房所见之时的凛然坦率。

    “哦,原来就是因为你啊。”乐正黎笑着,满眼戏谑。

    “这话什么意思?”徐檀又多看了一眼白蝉。

    但白蝉还是那副平静如死海的样子,他抬手将窗棂阖上,移步向外走去,“不是说要包饺子吗?走吧。”

    徐檀一脸被问题憋住的神色,乐正黎没想到他这个人在出了朝堂后,竟也显得好相处了很多。

    三个人依次下了二楼,大堂里,何三贵和春娘已经忙碌了起来。

    一人正拿着米糊和一叠对联福字要去粘贴,另一人收拾了方才用午膳的方桌后,端出一大盆醒发的面团与两盘子的饺子皮。

    春娘用围裙擦了擦手,目光偏移,便看见了正款步过来的乐正黎。

    她笑了下,温柔道:“姑娘带来的那瓶酒已经温着了,待会我做些炸酥肉和糖环,你们就着酒吃……”

    乐正黎闻言,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好哇,我还没有吃过的北聿的这些炸物呢,也不晓得和我们离襄的是否相差很大。”

    说是一起包饺子,实则是白蝉和春娘来教乐正黎和徐檀。

    但乐正黎手还伤着,春娘瞧见后,单独给她揪了一块儿面团,让她自己翘着手指捏着玩儿。

    徐檀其实会包饺子,就是包的不太好看……

    跟白蝉自然是没法比,他起了好胜心,偏要缠着白蝉教他如何包出这么好看的饺子。

    白蝉最开始还有几分耐心,教得也很认真。

    可徐檀在精细活上委实不够精通,学来学去,最后包出来的甚至连最开始包的那几个都比不上。

    乐正黎看一眼他手上捏着的饺子,又瞥一眼白蝉包出来的,不禁摇着头笑出了声。

    白蝉也没了耐性,任由徐檀说什么都懒得再搭理他。

    乐正黎边笑边为徐檀开脱,“徐大人钻心研读,醉心于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事情上,在厨艺上和我半斤八两,先生要多点耐心才是啊。”

    白蝉听了这话,气极反笑。

    他对徐檀说:“你去帮三贵贴春联吧,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徐檀啧叹一声,瞥向白蝉的目光中透着些懊恼,“是我手生了,以前我和母亲过年时也包过饺子呢。”

    他只是想包好看点,即便比不上白蝉的,至少煮在一起时的区别不要太大。

    白蝉点了点头,不做点评地冲他挥手。

    徐檀只得站起身出去帮何三贵处理难搞的春联去了。

    春娘在一旁抿着唇笑,又见缝插针地指导了下乐正黎,让她随手捏出来的兔子面团愈发活灵活现。

    明明和这几个人都不太熟稔,乐正黎竟也能很好地融进去。

    饺子很多,虽主力军只有白蝉和春娘,但也很快就完成了。

    乐正黎坐在桌边,盯着被摆放在簸箕里面的一个个圆咕隆咚的可爱饺子,“先生,你的手艺真好,鲛族也会在过年的时候吃饺子吗?”

    她移开视线,看向对面的白蝉。

    春娘去后厨生火烧水了,还有那些炸物也需要她处理,所以大堂内就只剩下了闲着的乐正黎和白蝉。

    门口还传来正在贴对联的徐檀的声音,“哎呀,三贵叔,你怎么又贴歪了?这都揭几次了,都烂了,我又要重写。”

    他语气颓然,气得很,但何三贵在一旁硬生生地挤出一个歉意又讨好的笑时,只能认命地再去重写。

    何三贵还小声地道歉:“对不住啊小徐大人,我好久没有贴过对联了,手生。”

    他有过近十年的牢狱之灾,别说贴对联了,往年过春节都只得一碗稍微热腾点的汤面罢了。

    徐檀心中晓得这些琐碎往事,也不再抱怨,转身执笔便开始重新写对联。

    屋内的乐正黎听着他们说话,唇边笑意渐浓。

    白蝉也回应了她的打趣,“鲛族不过年。”

    他眼神寂寥,脸上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地怅惘之色,“远离鲛族多年,我都快忘记了在海中是什么样的了。”

    乐正黎见状,小心翼翼地继续问他:“你……是自愿上岸的吗”

    她问得隐晦,打算一点点从他这里掘出更多信息。

    白蝉凝视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他怎么可能没有洞悉到她的想法,却没有挑破,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对。”

    “那你……你怎么又和伏灵族与赵家他们扯上关系了?”

    沉吟须臾后,白蝉选择不再隐瞒。

    人之将死,藏着那些话、那些事……是要一起带进土里吗?

    他理了理脑中的思绪,过往如一大堆纷乱无章的毛线,扯住一根后,拽出来的就是一桩旧事。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何要救月德吗?”

    乐正黎颔首,目光灼灼地锁定着白蝉,等他为她解惑。

    白蝉轻叹,嗓音轻缓地道出那件埋在时光车轮辗轧之下的前尘。

    “当年,月德入宫前,是隶属于琅州澭峡的蛇族,他们的族群擅变化且脑子聪明,也曾参与过那场妖兽作乱,被压制后,就一直屈居在澭峡里。”

    “族中选出月德,耗费数年用尽心机让他接近了彼时的皇帝也就是赵烛衾的曾祖父。”

    “他们想着在获得其信任后再杀之,但月德明里暗里使了各种手段,都无法杀死执政者。”

    “族人们并未放弃,而是以秘法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多到能让月德守着赵氏的子孙出生。”

    “月德做得很好,他忠心于所有的兽族,亦忠心他的族人们……”

    “可世事难料,在赵烛衾的祖父那一代,他遇到了一位公主。”

    说来说去,就是个很俗气且老套的故事。

    赵烛衾的祖父继位后,林阁老被冠以国丈之名,而月德首当其冲遭针对了。

    林阁老很早就发现澭峡蛇族心怀不轨,毕竟兽族不擅耍阴谋。

    留下月德,不过是因为想探究澭峡蛇族背后是否有人为主谋罢了。

    在先帝驾崩后,新皇身边自然不再需要这样一个时刻有着二心的兽族存在。

    月德入了监牢受尽非人折磨,却始终咬死不肯承认蛇族有大逆不道的叛心。

    那几年,他就被人所遗忘了。

    不止是人族,连他的族群也忘记了这颗折损的旗子,他们更为谨言慎行,不教赵氏抓住丁点把柄,甚至退隐至山中全然不出世了。

    小公主是赵惑的姐姐,也就是赵烛衾的姑母。

    这位鲜少有人记得且如昙花一现的北聿公主叫赵蕤。

    因诅咒的缘故,赵家承袭皇位的一脉很少有女孩降生。

    像是为了束缚住他们一样,几乎世世代代都是男子,即便偶尔有个女子出生,也多半会夭折,否则便是痴傻无医。

    伏灵族烙下诅咒,自然不会心软。

    就是要看着他们有子嗣绵延,却代代皇帝都发疯难抑,全部是早亡的烂命。

    赵蕤太美好了,她没有夭折,也不是痴儿。

    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到了十六岁。

    漂亮似明月落进污泥里,熠熠生辉,品性皆佳,是赵氏这片烂地里生出的一朵罕见又温柔的花骨朵。

    多珍稀啊,多让人喜欢啊。

    那时的皇帝疼她入骨,连疯病都很轻,轻到林阁老一度以为诅咒因为赵蕤的出生而解开了。

    举国欢乐,人人都爱这位小公主。

    甚至连朝臣都难以控制地递上奏折,恳求着陛下开先河立皇女。

    这样的皇女殿下,心境至善至纯,她在无意间知晓了月德的事情。

    思索后,便让人去放了他。

    驱赶他回到澭峡蛇族的地盘去吧,我们人族不该仗着显而易见的优势去欺辱他们,她这般说。

    于是月德真的被放回了族地。

    可惜族人根本难以接受他的回归,一条混迹在人族中多年的蛇,还有几分兽性?

    更遑论,他的任务失败了。

    月德不被族人接纳,自然不能再待在族地。

    他浑浑噩噩地游走在人族地界,然后又被抓了。

    捕猎者观他容貌俊郎身躯健全,且还是多年难以捕获的澭峡蛇族,遂把人献进了宫。

    几多周转和折磨,等人再出现在赵蕤眼皮子底下时,月德已经惨到远胜从前。

    赵蕤自然又心生怜意。

    她把人留在了自己的宫中,以作护卫。

    林阁老极不赞同此事,当即严词劝谏自己的外孙女处死月德。

    可赵蕤没有这么做,她固执己见,身上与生俱来地拥有着属于帝王的偏执和强势。

    但没过两年,事情就变得不受控。

    原来月德重新回归,是蛇族绞尽脑汁又一次的谋算。

    他们把人弄得半死再送回去,就等着哪个傻子赵家人心无芥蒂不计前嫌地重用月德后再继续未完成的刺杀大计。

    这次月德还待在了下一任女皇身边,蛇族便又重拾信心,他们传信给他,逼迫着他先杀一个赵家人试试水。

    杀赵家人,就是为了找出之前他们无论如何也杀不掉先帝的具体原因。

    选来选去,蛇族让月德去杀了赵惑。

    反正只是一个活在姐姐阴影下的废物皇子,就算死了,凭借月德的手段,也查不到他头上。

    但刺杀却失败了,赵蕤提前得知了此事。

    她暗中拦下月德,又派人去澭峡蛇族的集聚地说和,试图来消减蛇族对赵家的怨恨和敌意。

    蛇族深觉月德背叛了他们,气怒交加之际,送了最后一封信入宫,信中威胁他若不杀了赵惑,他们就要用新的棋子去杀了赵蕤。

    他们杀不了皇帝,难不成还杀不了这两个没继位的皇子皇女吗?

    月德煎熬许久,为保赵蕤,只得去杀赵惑。

    赵惑没死。

    赵蕤却死了。

    死在那颗蛇族新送进宫的棋子手上。

    月德从被放出宫的那一刻,在蛇族心中,他就已经成为了弃子。

    杀赵惑是假,想杀赵蕤是真。

    他们利用了他,也利用了她。

    利用他去杀她。

    “赵蕤死后,赵惑的父亲就彻底疯了,月德要以死赎罪,被徊仙救了下来。”

    白蝉用这句话为这个悲情故事做了结局。

    乐正黎陷在故事里久久没有回神,原来那般冷硬凶戾的月德大人也有过这样一段不为人所知的往事啊……

    “所以活下来的月德便开始忠心侍奉赵家人了吗?”她问。

    白蝉闻言,摇了下头,“他是被国师给吊住了一口气,才会变得忠心耿耿。”

    “什么?”

    “国师骗他,说卜算后,只要赵家皇室这一脉再有一个公主降生,那就有可能是赵蕤的转世。”

    这句话一出,乐正黎瞬间明白过来月德为什么会对皇嗣那么执着了。

    白蝉无奈地叹息,又扯着嘴角苦笑,“一个寄托罢了,哪来的转世?就连伏灵族……”

    他止了声,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是乐正黎看不懂的哀伤和悲痛。

    白蝉很快敛回了这种神色,继续泰然自若地说:“接着说谁呢?让我想想。”

    乐正黎仿佛感觉到了白蝉已经承受不住的崩溃情绪,出声打断他:“先生,我还要在您这儿待到明日呢,有什么晚上再说吧。”

    白蝉吞咽几下,感觉自己的喉咙又干又涩,他端起茶盏一口气喝掉大半,仍不解渴。

    说不出来的话都堵在喉间,让他痛不欲生。

    每一次回忆,都是对精神的凌迟。

    他所爱之人,死在同族手中,他也成为了那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被利用着造下杀戮和血色,被利用着亲眼看见那个人死得惨烈。

    白蝉陡然站起身,对乐正黎致歉:“对不住,我先去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

    话都没有说完,他就疾步往大堂的后门走去了。

    乐正黎靠坐在椅子里,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发觉外头的阳光早在不知不觉间隐退殆尽。

    阴云密布,昭示着或许是傍晚就又该有一场纷扬的雪花落下。

    徐檀写好贴好对联之后再回来,就只瞧见了独坐发呆的乐正黎,他问:“先生呢?”

    乐正黎回神,“出去透气了,怎么了?”

    徐檀“哦”了一声,也百无聊赖地坐在了她身侧。

    两人算不上熟悉,但看在徐檀在御书房出言救过自己一次,乐正黎不忍他尴尬,便主动寻话:“徐大人和白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徐檀愣了一下,想了想后说:“他游历到我们那个村子,救了我和母亲,本以为再难相见,但来了王都,我竟然遇到了先生,也算是有缘罢。”

    “先生还真是个好人,对吧?”

    徐檀对这话认同地颔首,“那殿下呢?”

    “我找他想打听一些事情,一来二去就熟识了。”

    “原来如此……对了,殿下之前让婢女嘱托给我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徐檀伸手指向门外,“那些身份文书和过城路引都办好了,就放在众生巷外停着的马车里,原想着晚上入宫赴宴时找个机会给殿下,既然你在这边,待会回宫前就自己去拿着就行。”

    乐正黎听罢,真心实意地朝他道谢,“先放在大人那边吧,我今日不回宫。”

    “行,是因为今日宫外没有宵禁吗?要和先生出去游玩?”

    徐檀问完这话,才陡然后悔。

    显得他是多想打探乐正黎的行程一样,但他话里真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好奇白蝉为何对她这般温和,难道他……钟意这样的女子吗?

    徐檀歪头低咳一声,压住心间愁绪。

    乐正黎却没有发现他的刻意遮掩,只蹙着眉问:“今天没有宵禁吗?能随意出城?”

    徐檀缓了缓面色,继而点头,“对,城内城外都有大寺,明早有头香,抢夺的人太多,除开搜查严苛点,是不会对进出的人限制的。”

    乐正黎听了这番话,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她咬着下唇,不知道自己所设想的那种情况是否能与剧情融洽。

    待在王都实在难以保障自己的安危,今日除夕,还有不到八个小时就过去了。

    这八个小时,四个时辰……乐正黎都要一直悬着一颗心。

    她如果今天没死,那么就证明结局改变了。

    但她真的完全不能承受那一分的可能性。

    干脆就趁现在离开北聿王都吧,心中一冒出这个念头,乐正黎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她指尖微颤,为有这样一个想法而战栗。

    难道这才是转机?这才是那一丝能扭转乾坤的契机?

    第一次复生之际,她没能付诸行动的设想如今要成真了吗?

    不行。

    不能这么草率地就决定了,乐正黎咬着下唇,死死遏制住起身去做这件事的冲动。

    万一她离开了,就正好死了呢?

    各种可能性都会导致情况走向一种细微又不可预料的分叉。

    她该更为谨慎地构思出一个完美又极具保障的办法,而不是因为头脑发热就拿着东西跑路。

    要不问问系统?

    这种念头一起,她就又用理智原封不动地压了回去。

    不能问系统。

    她已经不信任系统了。

    思来想去,乐正黎将视线投向徐檀。

    “徐大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随心回答,可以吗?”

    徐檀稍有差异,搞不懂她想问什么,但还是捧场地点头应了。

    乐正黎咬紧牙关,思忖再三,才轻轻问道:“在你面临危险之际,生死存亡是否该握在自己手中?”

    问题有点莫名其妙,还十分不着边际。

    徐檀轻微皱眉,也跟着思考了片刻,才答:“这是必然,如果把人生比作行船,自己都没办法去掌舵的话,那么触礁的危险和暴风席卷的危险同时具在。”

    乐正黎的心跳得很快,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扣在掌心的指尖抖个不停。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实在是……实在是太诱惑了。

    要是能现在离开北聿,远离所有的危险,她真是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

    去你的四个角色,去你的庇护和真凶,去你的死局。

    春娘端着热酒和酥肉进来时,被乐正黎咬出血的嘴角吓到。

    “哎呦,这是怎么了?一直咬着嘴,不疼吗?”

    她放下东西,拍了拍乐正黎的肩头,“别咬嘴角了,要是饿了,先吃点酥肉和糖环吧,都是新鲜出锅的,还热着呢。”

    劝完乐正黎后,春娘又环顾一圈去找白蝉,找不到才问徐檀:“小徐大人,白先生呢?快叫他出来吃东西,要想滋味好,就要趁热吃。”

    徐檀伸手去拿了一块酥香四溢的炸货,指腹被未散的余温灼到,嘶气一声,换了只手,“先生出去了,应该快回来了吧。”

    他看乐正黎还坐着没动,于是也跟着春娘催促了一声,“殿下,先别胡思乱想了,吃点东西吧。”

    一边把剩下的酥肉塞进口中,他一边执起酒盏倒了两杯温热的蜜酒。

    乐正黎跟个牵线木偶似的,一手拿酥肉一手酒杯,却迟迟没有张嘴去吃或喝。

    她的思绪还有些混沌,疲乏的大脑及近崩塌边缘,唯有那点稀薄的理智还在坚守着。

    走,还是不走,巨大且困难的选择题。

    但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今天死了,将永远都走不出北聿王都。

    便如系统所告知的书中结局那般,乐正黎这个角色死在了除夕年宴这一天。

    握着酒杯的手指在收紧,乐正黎麻木又机械性地给自己喂了一口酥肉……

    周围有人在交谈,可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像是耳鸣一样,嗡嗡的嘈杂音从脑海里齐齐奏响,扰乱了她的情绪和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神思恍惚中,一杯温热的甜酒也跟着下了肚。

    乐正黎的三魂七魄陡然归位,她低头死死盯着已经空了的杯子……

    不该喝酒的。

    她又扭头看向徐檀,幸好,他还在断断续续地酌饮着温酒。

    徐檀察觉她的视线,也侧眸看向她,将嘴里的糖环咽下后,问她:“怎么了?殿下这般看着我,是有什么事吗?”

    乐正黎的脸色转变几遭,由茫然惊愕和惶恐逐渐趋于平静。

    “你喝了酒,没感觉到不适吧?”犹是不放心,她问了出口。

    徐檀皱了皱眉,一脸莫名,不解问道:“什么不适?这是蒹葭酿的蜜酒吧,好东西啊,挺好喝的……本来我之前还想买两瓶拿来给先生呢,但是下手太慢了,都被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给扫荡包圆了。”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又目露批判之色,“这些人真是自私!连抢一瓶酒都要靠权势和手段,平头百姓唯有逢年过节才能留有余钱去买瓶好酒,结果他们呢?没有丁点怜悯心,也完全不会顾及百姓的死活。”

    “陛下还是太仁慈,对待这些侯服玉食蝇营狗苟的达官显贵都太纵容了,呵,他们对着陛下诚惶诚恐敬慎畏惧,可下了朝谁不是在背地里诋毁诟骂陛下?”

    “他们这些人啊,一张皮便裹了满心的腌臜和阴私,苦心积虑地都是如何让自己和家族高枕无忧明哲保身,享了荣华,却不肯多为百姓多思量半分。”

    “殿下,你说他们这样的立身行事正确吗?若人人为官都是为己,那谁来为人呢?”

    “阁老说我有济世之才,可陛下连自己都济不了,要多少贤才才能济这北聿啊?”

    乐正黎听着他在旁边絮絮叨叨,从那愤愤不平的语气里不难看出徐檀醉了……

    他才喝几杯啊?酒量可真浅。

    乐正黎扬手又歠下一杯暖酒,接着就站起了身。

    她下了决心——

    走!

    说走就走。

    机会难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样想着,她扫视了一圈大堂,问春娘:“先生还没回来吗?”

    春娘摇头,“你有什么话想留,我待会替你传达给先生。”

    乐正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就告诉先生,后面的故事在他决定说出来后,我随时都洗耳恭听。”

    春娘不明所以,却也认真地记下了这句话,“行,我一定帮你按原句转告给先生。”

    话音甫消,乐正黎已提起裙摆往外走了。

    她拿了徐檀给她准备的东西后,得回宫一趟,不管如何,要把元窈接过来跟她一起走。

    一个质女失踪,身边人必定会被问责。

    至于乌九朝……只能残忍地说,自求多福吧。

    回程路上,坐在马车上的乐正黎完全没了出宫前的沉稳和低迷,她唇边含笑,已经在矜矜克制地幻想着离开后的日子了。

    此刻的乐正黎,突然就能体会到徊仙的心情了。

    思及徊仙,她的笑容淡了些……

    明明答应了要帮他想法子脱离囚笼,可她现在却要不顾一切地独自出逃了。

    浅浅的愧疚萦绕于心,很快又被即将获得自由的欢欣撞碎。

    有什么可值得惭愧的?

    她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为了活下去,为了改变死局,她可以牺牲很多东西。

    不管是委曲求全地侍奉赵烛衾,还是处心积虑地欺骗乌九朝……

    抑或是同梁丘珩砚虚与委蛇的周旋,还有对徊仙的觊觎和不合时宜的心软……

    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活下去的她。

    乐正黎的手指紧握成拳,渐渐摒除了那些杂念。

    进入皇宫的御道很长,长到乐正黎可以清晰地听到马蹄踩在石砖上的踢踏声延续了很久。

    久到……

    久到坐在马车内的乐正黎感知到了一丝熟悉又恍如隔世的疼痛。

    她缓慢地垂下头,脖颈僵硬到似乎听到了清晰的“咔咔”声,视线凝聚在自己的肚腹处,难以置信至极。

    眼睛瞬间变得酸涩无比,鲜少会哭的乐正黎感受到了那股难以控制的悲戚和哀怨。

    泪水从眸底慢慢地溢涌出来,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枣红色的裘衣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水痕。

    下马车时,乐正黎紧紧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

    额角挨上一丝凉意,她抬头去看,墨色的天幕如铺陈开的画布,有零星可见的几枚星辰。

    原来又开始下雪了。

    身披赤色裘服的人影沿着宫道慢慢地蹒跚前行,她一手撑着宫墙,一手死死压着腹部。

    剧痛袭来,似翻江倒海,搅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乐正黎边走边哭,眼泪混着嘴角的血,思绪混乱到已经不想再去琢磨毒杀她的真凶是谁了。

    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怖体验唤醒她的求生本能……好难过,好不想死啊,可有谁能来救她呢?

    为什么她的结局是必死的?

    为什么她没能改变这一切?

    到底为什么……

    挖空心思费尽心血,到最后,还是这种既定的结局吗?

    力竭倒下时,乐正黎仰面看着晦暗到没有一点亮光的夜幕,心中悲凉又不甘。

    甚至她根本懒得再用最后一丝力气去呼唤系统。

    白雪缓缓飘摇落下,轻覆在她的脸上、眼睛上,孱弱的身体温度仅能融化最开始的那层薄雪。

    水痕从眼角滑至鬓发间,像是她逐渐流逝的生机。

    陷入沉眠的最后一秒,乐正黎在叹息:也许她真的该听从系统的话。

    意识消散,死亡再次来临。

    无可奈何的乐正黎闭上眼睛之际,似乎听到了系统在脑海中说了一句话。

    可惜,她未能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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