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

    至半焘居,刚才发生的血雨腥风都彻底偃旗息鼓,好似一场幻觉般,来的快去得快。

    乐正黎落后于众人,快要进门之际,她回身环顾了一圈周遭,并未再发现梁丘珩砚的手下,也没有瞧见无面乱党的人。

    他们是都撤退了吗?

    可赵烛衾还好好的,这样的刺杀要蓄力很久吧,如果轻易放弃,下一次再来又要等多久?

    但她也明白,今日赵烛衾不会死,如果几方人马加在一起都杀不了赵烛衾的话,那谁又能杀得了他?

    长生非永生,帝王薨逝,真的只有靠诅咒之力吗?

    那原剧情中的自刎而死,赵烛衾又是如何办到的?

    还是说……那时候的赵烛衾身上的诅咒已经被解开了?又是谁解的?

    她咬了咬唇角,感觉手上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指缝里尽是乌九朝的血……

    没有再继续耽搁,乐正黎快步进了半焘居。

    之前因赵烛衾拽着她闯入此处,又从后门逃离,短短几息,导致她根本没有仔细看完全过这个木楼的内部场景。

    如今再次进来,才发现这里面倒和她想象的不太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木楼分为两层,一楼大堂宽阔,但只有中间剩下了一条可供穿行的窄道。

    大堂两侧的空间摆了好几排三四层的木架子,上面不是草药,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布匹和彩线……瞧着跟药铺和裁缝铺合并了一样。

    转着脑袋打量了一圈,乐正黎心底感慨,想不到这位白蝉先生如此接地气。

    她最开始幻想中的白蝉,与现在见面后的白蝉简直大相径庭。

    所以……到底是玉昭的记忆出错了,还是这中间有了些无人知晓的变故?

    “乐正黎,我的伤还没包扎好呢。”

    正在神游物外的乐正黎被乌九朝的声音唤回理智,她“噢”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乌九朝早就挑了张椅子坐下,对面则是赵烛衾,两人对上,按理说也该是有些暗流涌动。

    但他们却很有默契地能忽视对方,前者是对人族疯王全无好感,根本不想有过多接触或交流,能忽视就忽视了。

    即便乌九朝非常想杀掉赵烛衾……可他现在办不到,养好伤后,应该也办不到吧。

    乐正黎说的很对,疯王身边有很多护卫,他一个兽族单打独斗,很容易就被制服。

    到时候得不偿失,连累乐正黎可不好。

    要是能让赵烛衾一击毙命的话,他肯定毫不犹豫便动手了。

    而赵烛衾对着乌九朝是满心的不屑与倨傲,一只兽族罢了,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如果真的看不顺眼,命周寻风杀了他也未尝不可。

    只是……

    在想到这是乐正黎救下来的兽族后,他心底竟突兀地生出了一丝犹豫。

    早知道那日火烧大殿后,就不该同意她的请求。

    蠢笨粗鲁的兽族,留在身边能干什么?还是个目无尊卑令人生厌的兽族。

    赵烛衾偏着脸颊,目光阴冷,手臂搭在桌子上,曲着指节笃笃笃地敲了两下。

    心烦气躁间,想着还是要让周寻风杀了这只兽族,竟敢同月德作对,真是不要命了!

    这个念头漫卷着浮起又缓慢地沉下,杀意如锋韧细线,丝丝缕缕毫无规律地织出一张缎布紧紧裹缠住了他的心脏。

    痛感在凌迟着他的理智,诅咒是被薄笼束缚的凶兽,难以控制,不被弹压,闯出来只在转瞬之间。

    不该有任何迟疑和纠结的,杀伐果断不恤生死才是赵烛衾的本性。

    因着一个女人就畏手畏脚横生顾虑的是懦夫。

    “周寻风……”赵烛衾启唇,唤了一声。

    白蝉正在翻找伤药,周寻风和那些黑羽卫都是些皮肉伤,他最先找出来的止血药膏便都悉数扔给了他们。

    正在包扎伤处的周寻风听到召唤,停下手上动作,转而望向了赵烛衾,“陛下,有何吩咐?”

    赵烛衾斜瞥一眼,瞧见他们满脸疲乏伤痕累累的样子,额角不禁跳了跳。

    算了,就当大发慈悲好了,暂且饶这兽族一命,等回了宫再清算。

    压下杀欲,对赵烛衾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倘若现在就让周寻风去杀兽族,身为黑羽卫首领的他自然不会抗拒……

    可他们才经过几场撕斗,伤得很重,跟形态暴涨的兽族斗起来必定占不了上风。

    到时候两败俱伤,外头还有隐匿在暗处的危险尚存,好不容易修整养补回来的几分元气会彻底溃散。

    赵烛衾是疯不是傻,自知当务之急不是磨刀斩杀一个小小的无名兽族,而是将刀对上南疆和无面乱党,最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才是正事。

    再说了,这里是白蝉的地盘,他不会视而不见,肯定会出手阻止。

    兀自拆解着自己会忍让的缘由,赵烛衾都未曾察觉在无声无息中有一件事被忽略了——

    那般炽盛的杀念,竟也被强硬地压了回去。

    翻涌难平的情绪趋于稳定,不管是深思熟虑还是反复推阐,即便处境危险,仍有一丝理智侥幸从诅咒的包围与侵蚀里逃脱。

    这分毫的理智让赵烛衾变得像个“正常人”,不被诅咒操控,不再袒露出狼狈又无力到如失智傀儡般只剩下嗜血残杀的模样。

    深究其源头,落在了乐正黎身上。

    但赵烛衾不愿意去追根问底,之所以会短暂的收拢锋芒,是因为形势有变,而非转了性或随意一只兽族都能触及他的界限。

    自然是要杀了乌九朝的,不仅要杀了他,还要让他死得痛苦。

    赵烛衾把这一笔账先记在了心里,恶意如滔天席卷而来,冲刷过后,那一丝理智也岌岌可危了。

    还是现在杀了那只兽族更让人畅快,他是皇帝,凭什么要隐忍?

    杀了他!动动嘴的事情,多简单啊,为什么会犹豫?

    颅内骤起阵阵不歇的魔音,贯穿了神智,蛊惑煽动着赵烛衾道出诛戮之令。

    以杀孽焚心,使长命早衰。

    在这种无法避免的折磨下,他抬手狠狠按住了伤口,尖锐的刺痛仿佛是被烙铁重戳,脸颊处瞬时推开一大片更为灼烈的疼意。

    皮肤和血肉都像是真的在缓慢腐烂。

    但其实是一种错觉,南疆圣器威力之大,不仅伤了他的躯体,更是在折磨着他的精神。

    身前笼下一片暗影,赵烛衾漠然不动,依旧垂着眼睑。

    不必抬眸去看,他就知道来者是乐正黎。

    悬落的视线凝在她的腰带上,瞧见了被月德尖牙划破的痕迹,再往下,是在被发了狂的野狗追击时撕咬过的褴褛,出来时还穿着齐整的男袍,如今显出几分乞丐的狼狈来。

    带她出宫的目的达到了,赵烛衾却没有体验到任何欢欣。

    林阁老不是早就知会过他了,提前的料想成了真,还额外有了收获,不止是梁丘珩砚,那个兽族对她亦十分不同。

    这个女人,真是……真是该死。

    齿关咬着腮肉狠磨了两下,赵烛衾心气愈发不顺,想着诅咒要遏制不住了,何不干脆又尝点她的血?

    这次把她的脖子咬断的话,没准能让理智彻底回归,也许受困扰的也不会是他了。

    此种心思一起,就铺天盖地灌满胸腔,直逼喉头,几欲从紧闭的薄唇倾泻出来。

    他困难地从乐正黎身上挪开目光,眼底乍现嫣红的血丝,顺着蜿蜒染的眼角都红了些,诅咒素来是会滋长他的恶念,越压抑,越煎熬。

    贴在脸颊的掌心没有放下,手背突起的筋络根根分明,显然抵着伤口的手劲又重了许多。

    透过骨节漂亮的指缝,乐正黎瞧见了其下隐约泛着显目的血红色,她弯腰而至,眼神放在他脸颊和手掌贴合的位置,“陛下受伤了。”

    赵烛衾没有应声,像是根本不想搭理她,只将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仿佛是因倦怠而随意支起的一个动作。

    乐正黎心下明了,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只是克制着没有发散出来。

    自控能力这么强的赵烛衾倒是让她有点刮目相看,这还是那个身处宫中一有不顺心之事就拔剑砍人的赵烛衾吗?

    怎么他此刻坐在这半焘居内,浑身上下却也无意间泄出了两分颓靡。

    身边有黑羽卫和皇城司在,哪怕是外头还有南疆之人和无面乱党在虎视眈眈,谁会让他受气?谁又敢?

    乐正黎不禁想笑,但还是温声软语地同他说话:“陛下的脸怎么了?”

    从刚才在石道里面相逢后,他就一直刻意地将左脸偏向了乐正黎的视线盲区之内,这样的举动,一看就是不对劲。

    她突然福至心灵,难不成赵烛衾是在恼怒自己受伤之事?

    让她看见了又怎么,她也不会嘲笑他。

    “离朕远点。”赵烛衾觉得她立在面前无比聒噪,张嘴就冷冷地斥了一声。

    “受伤了就不要一直拿手捂着,对伤口不好。”

    乐正黎不把他的恶劣态度放在心上,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在和他说话。

    正在遭受诅咒折磨的赵烛衾于崩溃边缘游离着,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蜷缩着握紧,难以消弭的杀意已经覆在了指尖上,时时刻刻在想着出手扣住她纤细的脖颈。

    他脸上的表情无比生冷,眉峰蹙叠,眼珠子几乎都没甚转动了。

    不想去看乐正黎,可余光里尽是她。

    赵烛衾阖了下眸子,侧脸的伤口仿佛牵连的眼睛,痛的眼眶都又烫又涩,止不住地想溢出点液体来稍加缓和。

    但他没有流泪,而是猛地伸手掐住了乐正黎的下巴,眼神聚焦着对上了她的视线,帝王威压携着狠厉气势,“乐正黎,真不怕我杀了你吗?”

    因为乐正黎躬着身,所以完全方便了赵烛衾的举动。

    他捏着她的颌骨,指腹陷进了温热柔软的颈部肌肤里,稍往下一摩挲,便捏住了命脉。

    乐正黎既没尖叫也不挣扎,甚至面色都没变过,两人凑的近,旁边人瞧着还以为是在低声闲谈,哪里想过她又要被他给掐死了。

    她与赵烛衾四目相对,唇边含笑道:“不…怕,你不是早就……早就知道嘛……咳……”

    她把声音落得很低,断断续续快要喘不过气,但也没想过去惊动其他人。

    在遮掩他杀人的行为,悉数纳入自身的怀抱,一如既往,还是那个乐正黎。

    赵烛衾死死盯着她,眼里晕开的红血丝透着诡异的凶戾,唇线也抿得平直,分明是暴怒状态,但手上力气却缓慢地卸了。

    到最后,修长似玉的手指没有再狠掐着喉咙,掌心斜移,姿势像是捧着她的侧脸般,指尖贴在了耳垂上,轻抚两下后,他收回了手臂。

    乐正黎自是发觉了他这一细微改变,笑意不觉更盛,填满了狐眸,兜不住地坠在了唇角。

    她塌着腰离赵烛衾更近了些,“把手拿开,让我看看你的伤。”

    赵烛衾闻言,掀了掀眼睑,无动于衷地没有听从。

    乐正黎紧追不放,“为什么不能看?难道陛下是觉得伤在脸上羞于见人吗?”

    “……”

    话音落下,赵烛衾厌烦地乜斜了她一眼,随后偏头冲白蝉发火,“还没找到药吗?”

    白蝉正拎着一个箱子往这边走来,听了这话顿感莫名其妙,他又怎么惹到这位皇帝陛下了?

    等白蝉走到近前来,要给他看伤时,赵烛衾仍不放下手掌。

    “陛下,你这样按着,伤势会更加严重。”白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赵烛衾。

    乐正黎就在等白蝉说这样一句话,于是她也跟着附和,“是啊,陛下,快些把手拿开吧,让白蝉先生为您治疗。”

    僵持片刻,赵烛衾还是抬起手,将伤处露了出来。

    乐正黎视线向下,盯着他的脸,纵然有了心理准备,一眼看去,还是惊了心弦。

    原本一指长的伤现在已有了变化,伤口仍是狭长一条,但周围却泛起显目的红色,像是过敏一般,皮下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又仿佛是血管在根根爆裂,血液渗透出来,染红了半张侧脸。

    以肉眼所见她都被震撼到了,难以想象这道伤的下面正在产生何种骤变……

    乐正黎自然清楚梁丘珩砚刀锋上抹了名为南疆圣器的血。

    当时他出刀对付赵烛衾,只划了一条浅浅的伤口,血珠子冒出,都是很少的状态。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南疆圣器大概应对不了赵烛衾,因为他本来就获得了长生,就算被诅咒纠缠折磨,却也定然不会死于梁丘珩砚之手。

    但现在那一道渐渐晕开的伤痕狰狞到乐正黎心中的想法产生了一些动摇。

    圣器真的能伤到赵烛衾。

    虽然并非致命伤,可若任由伤口扩展下去的话,赵烛衾能不能活到被诅咒弄死的那一天还犹未可知。

    两人围在赵烛衾身边给他看伤,坐在对面的乌九朝又开始不乐意了……

    他躁动地反手摸了一把裹住后颈伤势的布料,心道这个疯子皇帝还真是很碍眼啊,脸上就仅仅被割了那么一小刀罢了,作甚一副不想叫人看见的样子?

    引得乐正黎都好奇了,有什么好看的,他背后的伤都还没有处理好呢,她就撒手不干了……

    乐正黎还语气徐然地说什么:“我又不是大夫,等白蝉先生帮赵烛衾治完伤后,再来帮你包扎。”

    她就是在敷衍他!越想越憋闷,乌九朝冷哼一声,眼不见心不烦地移开了视线。

    等看见了瘫倒在软榻上生死未卜的臭蛇之后,他的心情又陡然变好。

    若杀不了疯王,能杀死臭蛇也行。

    他还以为这是自己打那一架的成果,实则完全不清楚月德是被南疆圣器给灼伤了……

    而他又被月德咬过,撕扯缠斗间伤口与鲜血交融,圣器之所以为圣器,便是因这一滴血就能发挥出最盛的威力。

    渐起的热炙感从乌九朝的脖颈与后背处升起,宛如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寄生而出,正在为了汲取生机而吞噬他的血肉和精气。

    乌九朝很快便觉察出不对劲,他反手摸到脊背,似烙铁再临,滚烫的温度快要烧烂他的皮肉。

    血液像煮沸的滚水,尽数浇至他的伤处,烫的他连喘息都开始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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