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听听，”钟馗道，“你听到了什么。”
许浩歌闭紧双眼微微蹙眉，而后眉头越蹙越深，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锦缎一般长发随风轻轻摇曳，原本殊璃清丽的容颜多了几分痛苦之色。
“爹啊，娘啊！你们究竟在哪里？我找了十七年了……”
“这里是哪里啊？囡囡呢？”
“啊啊啊啊！滚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灵修！倒是冠冕堂皇义正言辞，还我许叔啊！”
“你家也死人了？”
……
许浩歌的声音没有波澜，但是那些鬼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必然是撕心裂肺的怒吼哀嚎。徐小郎单单听许浩歌念出来，就已经听得心惊胆战，嚷嚷道：“骗人，怎么可能！我就没听到！”
钟馗转头，“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徐小郎：“……”
徐小郎被气无语后，钟馗才回头对许浩歌说道：“能听到这些东西，是因为每个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都有执念。执念一旦解除，他们的灵魂就入地府了。”
许浩歌专注于天耳通，汗水浸湿了鬓发。
她道：“我该如何去做？”
钟馗道：“感化。”
“感化是做什么啊?你这个叫花子怎么讲起话来云里雾里的？”徐小郎在一旁抓耳挠腮。
钟馗没有回答。
此刻，他面具下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许浩歌，眸光沉沉。
他故意不说出来，意思是和天耳通一样让许浩歌自己去领会。虽然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但是，能做到感化的，只有两类人——神仙，或是有飞升资质的凡人。
第一次看到别人感化时，钟馗还是个少年郎。
他依稀记得，那时他唤作钟小馗。无意间开了天耳通，他被鬼吵得三天三夜都睡不着觉，最后拖着黑眼圈，把全身都贴满了黄符。
可是黄符不管用，还被徂徕笑话了。
随后，徂徕告诉钟小馗以后都不会被吵到了。钟小馗不信，但自那以后，方圆十里居然一只鬼影都见不到！
徂徕说，这是感化。
钟小馗小时候特别阴鸷，明明对感化好奇得挠心挠肝，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是徂徕发觉了他的这一点小心思，演示给他看。明明和自己一样也才十五六岁出头，但徂徕的感化，却有着翻江倒海亘古永恒的力量！
而此刻，这股熟悉的力量从许浩歌的身边逐渐涌现，从汩汩溪流，逐渐汇聚成滔滔江水！最后成不可遏制的泛滥之态！
钟馗霎时面孔呆滞，楞在原地。
四周竭力哀嚎的孤魂野鬼，忽然间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全都和钟馗一样愣在原地，四周在这一瞬间如古井一般寂静。
徐小郎被吓得面色苍白，哆哆嗦嗦道：“见……见鬼了！”
忽然间，有一只鬼动了动手，徐小郎吓得尖叫一声，闪躲到许浩歌的身后。
那只鬼浓须长脸、膀大腰圆，本来应该是一个粗犷豪放的人，此刻，却抱紧头颅凄厉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念叨着什么。
浓浓的地方口音：
“乖囡囡……”
“你原来早就到下面去了，我就说十多年了，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你在下面多大了？还认得出爹吗？哈哈哈……怕是认不出来咯！我也认不出你来咯！”
“都是爹不好，早知就不该去履行忠义。”
一面说，一面以诡异的姿势把头拔了下来，捧在手上。他道：“那许元慎有什么好？如果我……如果我不誓死殉他……你还能活得好好的！乖囡囡，爹想你了啊！！！”
这只鬼的身影在一霎那烟消云散，只留下一颗头颅，放在了地上。
随后，众鬼皆是一样的动作，拔下头颅，放到地上。徐小郎起初觉得新鲜，但是朝四周环顾，吓得魂都要从天灵盖上飞出来了！
“他们怎么都看着我啊？！”
“你自恋些什么，”钟馗在一旁笑道，“人家在开茶话会。”
徐小郎居然信了，“要开茶话会也不要围着我们开啊！到别处去！妈啊吓死了！”
钟馗的目光始终不离许浩歌，层层叠叠把许浩歌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面具下，扬了扬眉。能自悟感化，不一定是徂徕转世，要想鉴定许浩歌的身份，钟馗还有一步要走。
不过不急。
待到周围的嘈杂声逐渐远去，许浩歌才缓缓睁眼。
“恭喜你，躺赢有成！”钟馗在一旁拍手笑道。
许浩歌道：“合作愉快，这个人情记我账上。”
钟馗抛了抛手中的铜钱，明明也没做什么，地上七零八落的鬼头却朝他们这边聚拢了过来。收回铜钱，钟馗忽而道：“你刚才说合作愉快，我倒是要问问有多愉快？”
许浩歌：“十分愉悦。”
钟馗歪了歪头，“愉快的话，笑一个！”
天耳通已然消耗了许浩歌大部分的灵力，此刻她累得不行，懒得理钟馗，冷冷道：“有病。”
钟馗哈哈大笑道：“我有什么病了？”
没等许浩歌回答，徐小郎已经翻了个白眼，无语道：“你这种行为，用我爹的话讲，就是把屁股凑上来给人打！哎哟……叫花子你做什么！！”
钟馗道：“揍你屁股！”
这时，许浩歌将袖子里的符咒尽数取出，轻声念咒。
只见黄符首尾相接，越连越宽广，一条符舟逐渐成型。这符舟足有之前的四五倍大，倒像是一艘巨轮。许浩歌仍捏着诀，须臾，一张张黄符兜着鬼头扔到了符舟上。
她道：“时辰已晚，我们回去吧。”
徐小郎被这一晚的除鬼吓得冷汗一头接着一头的，此刻听说能够回家，哧溜爬到了鬼头堆的堆顶上。
徐小郎道：“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不行，”许浩歌拧眉道：“你和我们走了，你爹要当心死你，到时候四处找你！家里有人等你念你想你，外头有何好留的？”
钟馗却道：“管他的，他要跟着去就跟着去吧！难说灵院看中了他，他的灵修梦不就圆满了吗？”
徐小郎大喜道：“叫花子！还是你好！”
钟馗无奈道：“叫什么叫花子？我就这么像个要饭的吗？我叫钟馗，就是画像上那个丑了吧唧的钟馗！”
“嘿嘿……”徐小郎笑道：“好！钟馗哥！”
许浩歌在一旁听着，静静地驱动了符舟。徐小郎听不出弦外之音，她倒是听的一清二楚——灵院收留徐小郎，只有一种情况——他爹已然逝去！
许是没有爹娘的缘故，许浩歌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字斟句酌，想了半晌，嘴唇翕动，却终究硬生生把这个骇人的事实抵在了牙关里。
承载着满当当的鬼头，符舟朝灵院驶去。
路上，竟还遇到了同行。
那名弟子望着比自己大出个几十倍的巨型符舟，下巴被惊得险些脱臼，结结巴巴地道：“我操……我我我操！这是去抢劫去了吗？！”
徐小郎听得极为受用，“我以后也要像你们一样，风风光光！”
钟馗坐在船边，忽而问道：“你想你爹了吗？”
“不想，才不想，一点也不想！”徐小郎颇有些愤懑地道：“我现在就希望我爹早点死掉！凭什么其他爹娘都是倾尽全力帮助孩子实现理想，我爹从来都反对！”
“他说子承父业，屠夫有什么好的？臭烘烘的，讨厌死了！我这一生，如果连想要做的事情都做不了，还活着做什么？死了算了！”
钟馗罕见地闭了嘴，没有说话。
许浩歌的符舟忽而一歪，堆成小山的鬼头滑落。她道：“小心！”
钟馗一愣，旋即发现这鬼头虽然滑落，却并未掉下符舟，甚至没有砸到他，反而……把徐小郎埋了起来。
此刻，徐小郎一脸愕然！
他不是坐在了最高处吗？怎么不埋坐在边缘的钟馗，反而把他给埋了，奇怪了！见鬼了！
好半天，徐小郎才费力地爬了出来。
这时，许浩歌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小郎，倘若你爹真的如你所愿，死了，你当如何办？你还会和你所说的一般拍手庆祝么？”
“我……”徐小郎道，“他怎么可能死！不可能的！”
钟馗冷嘲一声道：“人终有一死，你最好提前想好。”
还没给徐小郎留出思考的时间，符舟已经到达了平安灵院。
符舟的船头才露出一角，灵院熙熙攘攘的人群，霎时缄默了！
所有人的眼神整齐划一地朝这个偌大的符舟扫来，惊叹，震撼，难以置信，夹杂这掩藏不住的羡慕嫉妒。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符舟的舟身一歪，成千上万的鬼头丁零当啷滚下来。等等……这滚去哪里去了？！
不是许浩歌的鬼头吗？
怎么都滚到艾三娘的场地上了！
钟馗道：“许浩歌！”
许浩歌回头道：“这些是给艾三娘的，她是我的金兰之交。我虽是孤儿，却一直没少过他们艾家的照顾。这些，是她应得的。”
钟馗无奈道：“躺赢还带帮别人一起躺的？”
“是的。”许浩歌一面说，一面卸货，把剩余的鬼头泼到自己的那块地方上。钟馗先前还担心许浩歌如果不会感化，所得的鬼头必然极少，便开启了方案二——作弊。
还惊动了大名鼎鼎的黑白无常去帮他作弊……
看来，真是瞎操心！
众人的惊讶“震耳欲聋”，唯独轩辕玠望着自己的那堆码得整整齐齐的鬼头，掐掐人中，陷入了沉思。
错觉吗？
怎么感觉……这些鬼头，数量上变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