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伢子

    垫絮下放了一片木块,上面有很多划痕,他自从在这里住下后,每过一天他都会划一刀,清楚的计算着日子。

    做这些的时候,他并不避讳长生和小七。所以当长生问他为什么这样后,他轻描淡写道:“记日子,山中无岁月,咱们虽然被迫住在这山坳坳,也要同外面的人一样,有四季节气,也要庆贺新年佳节,还有你和小七,怎么着也要记着你俩几岁了是不是?”

    当时长生就兴奋道:“我十岁了,大哥,你几岁?几岁?啊?”

    李恩义并不回答他,又糊弄不过去,含糊道:“嗯,七岁。”

    空气诡异的沉默了那么片刻。

    就在李恩义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长生一脸崇敬道:“大哥不愧是我大哥,比我小三岁还懂这么多。”转而又问小七,“小七,你几岁?”

    小七怎么可能回答他。长生比了下她的身高,掷地有声道:“你八岁,你比大哥高一点。”

    李恩义将木板揣在怀里,离开了,头也不回。

    他走的时候,特意绕道去了之前埋通哥的地方。他一个月前离家出走,还带了个小包裹,被抓住之前,藏了包裹。

    经过一个多月的日晒雨淋,包裹脏烂,干粮也霉坏虫蛀了。一点碎银被他巴拉了出来,揣在怀里。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回了杨家村,他清楚的记得那俩个人伢子是赶着牛车过来的。乡下艰难,总有些实在过不下去的愿意卖儿卖女的换银钱口粮。

    同记忆中的杨家村不同,往日里村里虽谈不上多热闹,但鸡鸣狗吠声不绝,农忙过后,男人们喜欢蹲在村口说闲话。妇人们扯着喉咙叫骂自家儿女。炊烟袅袅,凡俗的烟火气总是有的。

    也许今日天阴,秋风穿过屋巷,总有种空荡荡的闹鬼的感觉。

    李恩义鼓起勇气往铁匠家走,他大概会被揍一顿,揍的奄奄一息,然后才会被养父母当成垃圾一样卖出去。讨价还价换半袋粮食。

    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先是经过的杨五家,房门开着,一眼扫过去,屋内空荡荡的。

    他愣了愣神,小心翼翼的走进去,除了搬不动的石磨,基本上能驮走的都没了。

    李恩义感到莫名其妙,跑了出来,又接连去了三家,也都没人。

    别说人了,连条狗都没!

    他甚至在其中一家发现了一个狗头,像是不久前才宰杀了,内脏皮毛都随意的扔在院子里。

    他还没做多想,忽地有人警惕的呵斥出声:“谁!”

    李恩义走出来,看见杨家村的老寿星,杨铁匠口中的三叔公。他腿脚不利索,杵着拐杖。眼神倒是极好,辨认了下,吃惊道:“是你!铁匠家的二娃子,你没死?”

    李恩义一直是沉默寡言的,只低着头不吭声。

    三叔公看见了地上的影子,这才放心的走过去,他长了一对三角眼,看人的时候眼白多,犹豫了一会问,“这些日子你都跑哪去了?你爹娘找你都找疯了。说你是被鬼抓走了!”他不放心,又抬起拐杖敲了敲他的腿。

    拐杖下裹了铁皮,他下手重,打在身上疼的很。李恩义让了让,怯懦的喊了声:“男太太,我爹……娘哪去了?”

    三叔公终于放了心,说:“你跟我来。”走几步,又转回头,“可怜呢,你爹娘都走了!从今后你就跟着太太过吧。有你一口吃的。”

    *

    三叔公家还住了几位老人,都是入土的年纪。

    远远瞅见他领着一个孩子回来,都很新鲜。离的近了指指点点道:“谁啊?这娃子长的可真好看呀!”

    “胖胖呼呼好呀,我大孙子也胖啊,想他呐!想的我天天晚上掉眼泪!”

    另有一人有些怕道:“咱这村子怎么还会有小娃子?别不是……不是……”

    李恩义见他们一脸欲言又止的害怕模样,更好奇了。

    三叔公拎起拐杖又敲了敲他的腿,“二娃子,去后面烧壶水,给男老太太、女老太太们泡碗茶。”转而又道:“怎么都没认出来?铁匠家抱养的二娃子呀!”

    “他?唉哟,不是说被妖怪吃了吗?”

    “看着不像啊,他以前瘦了吧唧跟只猴似的,现在砸长的水灵灵肉乎乎的?不会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吧?”

    “啊呀,造孽啊!我儿子媳妇孙子都被逼走了,现在他终于化成人形来吃咱们这些老东西啦?”

    李恩义在后厨烧水,中间偷偷溜出来听他们说话,老人们说话慢,听了许久,总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据说,自从铁匠家葬了通哥儿后,家里就闹了鬼,先是家里养的鸡平白无故失踪,夫妻俩个还当是遭了贼,挨家挨户的找,骂,闹了很大的动静。

    后来关门锁户,俩个警醒的很,忽有一.夜,风雨交加,次日醒来,家里空空荡荡,除了俩夫妻睡在床板上,什么都没了。这要说是人干的,根本没人信。

    村里人都传,是夫妻俩个埋了活人,被厉鬼缠身了。

    铁匠并不信这些鬼话,强硬的很,可一旦关系自身利益,村民出奇的团结,齐心合力将这夫妻俩撵走了。

    村里总算是平静了一些时日,可是前阵子,忽然一觉醒来,但凡家里养了鸡鸭的都少了两只。

    李恩义听到这,忍不住捂嘴笑了,小七这事干的,端水大师啊。

    一时间,谣言甚嚣尘上。

    村民走了很远的路,请了镇上的神婆来村里驱邪。

    谁知神婆来时还好端端的,能吃能喝,做法的时候忽然口吐白沫,死了。

    胆小的惊声尖叫,乱跑乱叫,说神婆被恶鬼缠身,弄死了!

    杨家村不大,神婆做法的时候,所有人都来了,虔诚的祭拜,希望驱散恶灵,保村民平安。如今恶灵没有驱散,反而连累神婆也被杀了。

    村民无不被吓破了胆,有人说这村子已经是鬼村了,恶灵不杀光他们每一个人是不会罢休的。

    先是丢鸡丢鸭,再是家用物什平白消失,最后就要轮到人了。甚至还有人传言,铁匠夫妻已经被杀了,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

    没有人反驳。

    为了活命,年轻力壮的都要离开这里。

    三叔公听到消息的时候,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他对鬼神心存敬畏,但是像他这样半截埋黄土的人,让他离开故土,去另一个地方,简直比叫他死还难受。

    他自己不想走,也阻挠年轻人离开这里。

    年轻人走了,谁给他养老?

    他是杨家村的族长,他有这样的权力,搬出祖宗家法阻拦他们。

    然而,生死面前,谁人管你是什么人,各人心中都有算计,肚里门儿清。

    一个人的威严,一旦有人开始挑衅反抗,就会有利益相同的拥护者。

    管理了村子几十年,说一不二的三叔公就这么被村里人从族长的位置推了下来。

    三叔公心知大势已去,留不住年轻人,他便想法子留老年人。

    如此,被留下的老年人,有和三叔公一样的,不愿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杨家村的,也有被不孝儿女借机丢下的。

    听到这,李恩义不自觉冷笑出声,长辈刻薄寡恩,小辈不孝。还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是谁在笑?二娃子是你吗?”不得不说,三叔公虽然腿脚不行,这眼睛和耳朵是真好使。

    李恩义装作刚刚过来的样子,答应道:“男太太,我是来问一声,热水烧好了,茶叶在哪?”

    正说着话,一人自前头屋进来,“呦呵呵”的喊了声,“可算是见着活人了!”目光一扫,先看见了李恩义,眼前一亮。

    穷乡僻壤走一遭,娃儿见过不少,像这样漂亮的却少见,职业习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恩义看到他,呼吸也跟着顿了顿,他先前还担心杨家村遭了这么大变故,会传出去,人伢子不会再过来。

    男人长了一张倒三角脸,秃头。颇有特色的长相,叫人印象深刻。

    三叔公是认识他的,摆摆手说:“你们怎么才来?都走啦,都走了!”

    男人寻问怎么回事。

    三叔公不想将这里闹鬼的事说出去,只道:“穷乡僻壤的,活不下去了,年轻人都去山外头奔活路了。”

    男人并不信这话,可与他不相干的事,也懒得打听,拍了下大.腿,“叔,你看我这来一趟也不容易……”他说着话眼睛瞄向站在一边的李恩义。

    三叔公转过头:“二娃子还不去沏茶,傻站着干什么!”

    李恩义无法,只能转回后院。

    他大概也能猜到三叔公的想法,无非是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只留下几个能喘气的老人。

    半截黄土埋身的人,大都不怕死。但老而不死身体智力退化就需要人照顾。

    三叔公话说的好听,觉得他可怜将他领回家,开门第一件事,还不是让他烧水沏茶。

    李恩义生怕出现变故,看着搁在锅沿的茶碗,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随意一挥。

    顷刻间,稀里哗啦,惊的前屋说话的人都往后院跑。

    *

    李恩义遂了心愿,被三角脸买走了。

    买走之前还被三叔公追着打,好在李恩义不像小时候那么傻不拉几的不敢动不敢跑,三叔公的拐棍打过来,也只抽到了衣角,还有三角脸护着。

    三角脸想转手将他卖个好价钱,自不能让他被打坏了。

    李恩义还要装模作样的不肯走,哭哭啼啼。

    三叔公正气头上,哪管他死活,他越不想被卖,他越要卖他呢。

    上辈子,李恩义只卖了半袋苞米。

    这辈子居然还卖了个上好的价钱,三叔公收了五百个铜钱,乐得龇开了一嘴大黄牙。

    果然,但凡是人,就没有不爱钱的。即便,这穷荒地方,有钱也不见得能花出去。

    三角脸的牛车上还坐着两个女童,一个十几岁,一个六七岁,眼睛哭肿了,脸也花了。

    李恩义干嚎了两嗓子,上了车后就不哭了。

    三角脸逼叨着:“这村子鬼气森森的,赶紧走!晦气”

    同行的人看一眼李恩义,有些惊讶:“这小子长的一张小少爷脸,家里人肯卖?”

    “捡到宝了,”三角脸美滋滋,又瞄到李恩义赤着一双脚,砸吧砸吧嘴:“就是手脚太粗了,养一阵子,定能卖个大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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