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

    雨愈下愈大,黑色的云压的极低,闪电划破天际,雷鸣“轰隆隆”的,震耳欲聋。

    这样恶劣的天气,任是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都不会出门。

    夏市的街道连个鬼都看不到,只剩下长了百年的树木被风吹雨淋,粗壮的树枝“哗啦啦”的响。

    在这里是没有真正意义的冬天的,树叶永远都是碧绿的颜色,只是又开春的新绿变成了翻着油光的深绿。

    有的叶子太过纤弱,经不住风雨,簌簌而下,铺了半条街,踩在上面,发出渗着水汽的闷响。

    一辆出租车快速的驶过街道,不注意拐进了深水坑,溅起了一道水墙,好巧不巧的全部盖在了过路人身上。

    司机在心里暗骂一声,鬼使神差的刹了一脚,出租车“吱啦”一声停在了路边。他放下车窗,扭着脖子喊了一声,“没事吧?不好意思,对不住啊。”

    只说了一句话,就被扑了一脸一嘴的雨水。

    入目处,是一个身体单薄的女孩,这么大的雨竟没有打伞,衣裙全部打湿贴在身上,显得她更加瘦弱,摇曳着,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司机师傅自家也有孩子,不由的生出了恻隐之心,随便抹了把脸,继续喊道,“姑娘,你要去哪里啊,我送你一程。”

    可女孩像是听不见,只埋着头往前走。离得近了才觉得她上半身的姿势有点怪异。

    她的左臂挡在右臂前,紧抱在胸前,这在风雨中本无可厚非,可女孩的左臂抱的太紧了,导致整个身子都倾斜着,脖子僵硬的往下凹,像是在护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她微微颤抖着,可却并不完全因为冷。

    难道是精神不正常?

    司机师傅观察了人一会,待到她路过出租车又喊了她一声,见人还是埋着头不搭理,纳闷的嘟囔了一声,关窗走人。

    车开后,还是忍不住瞟了眼后视镜。后视镜里,女孩后知后觉般抬起了头,露出来半张脸。

    散乱贴合的头发下,一双杏眼像是被水洗过,亮的惊人,莫名让人生出恐怖的感觉。

    这条路是通往魔天会所的必经之路。

    艾夏本来打了车,可车开到半道就抛锚了,再打车要不然就是周围没有可供选择的车辆,要不然就是被排到几百名后,她换了几个打车软件都没用,只好硬着头皮顶着风雨走。

    雨太大了,她出来的一霎那就淋成了落汤鸡。

    可走着走着就奇异的习惯了。

    她甚至自虐般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身体愈冷,她的头脑就愈是清醒。

    明明刚过十六岁生日,她却不由得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

    还没有来到人世,就成为不被期待的存在。艾夏有时候怀疑,若是没有莫家耀和她一母双胎,她大概根本没有机会来到人间。

    然后是被嫌弃被欺负被孤立,直到蒙上面具生生把自己逼成另一个人。

    不敢爱,不敢恨,装腔作势,口是心非,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胆战心惊。

    悬崖峭壁间走钢丝,走了十几年,终于遇到了她愿意为之改变,而后愿意为了她改变的人。

    可惜,结果还是失去。

    却连失去都不能名正言顺好好的告别。

    ——何其荒谬。

    过去她总觉得这个世界不幸的人那么多,吃不饱穿不暖,读不起书看不到未来的人大有人在,她没道理怨天尤人,听起来就矫情。

    何况她那么骄傲,想要的就自己去拿,要报的仇就自己去报。

    可在海边民宿的房间里,艾夏坐在床边,望着她伸手就能摸到,却又似乎相隔千里的人,心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怨恨。

    为什么是她呢?

    为什么偏偏对她那么残忍?

    她甚至怨恨起上天为什么让她遇见纪风。

    ——明明遇见他,是她认为此生最值得的事情。

    可若是没有遇见他,她就不会那么割舍不下,难以选择。

    得到又失去,总是比从没有得到来的残忍。

    “风哥,我爱你。”

    昏暗中,艾夏附身,轻轻的吻在男生的侧脸,宛若蜻蜓点水。

    “纪风,再见。”

    这条路从手机导航上看并不远,但不知道是不是风大雨大,艾夏走了很久。

    好在她最终还是走到了。

    魔天会所门外已然没有往常那么多人,红绿色的霓虹灯隔着水雾,富丽堂皇的大门口莫名透出股妖异的空旷。

    “他回来了。”

    ——这是艾夏早就收到的短信。

    现下混合在一连串生日祝福里,显得不伦不类。

    至于谁回来了,对方不用言明,他们彼此都知晓。

    艾夏默念了一遍杨硕的名字,攥紧了手里的手机。

    她的力气太大,手机屏幕不堪其重,发出“咯吱”的轻响。

    风雨中,她勾了下嘴唇,面无表情的大步走去。那气势不像是前往温柔乡,而是去炸铁路。

    只是上半身僵硬着,整个人姿势显得有点怪异。

    六楼正对着会所正门的落地窗旁,一个五官端正,轮廓方正的男方靠在窗边。

    他半低着头,只露出一双深沉的看不出情绪的眼,半点不受霓虹灯的光线影响。

    他似乎站在那里很久,宛如一尊雕像。

    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才回过神来。

    “进来。”他道。

    木质镶金的大门当即开了条缝,探进一个头发掩了半张脸的人头。

    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孩。

    “义哥,杨总找。”

    “知道了。”方义回答了声,徒手掐灭了手中夹着却始终没有吸一口的烟,表情竟然没有半分变化,好像他压根不会觉得痛。

    路过头发掩盖了半张脸的男孩时,他抬眼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帮我去楼下接个人。”

    “接个人?”男孩一怔,瞟了眼窗外都要塌下来的天,心道,这种天气,哪会有什么客人啊。

    可他什么也不敢说,立刻立正姿态,答应着“好”。

    方义这次没有说话,依然半低着头,掩藏在阴影里的眸子晦暗不定。

    一切皆在他的计划之中。可方义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他偷偷捂住心悸的胸口,默念了三遍楮墨的名字才缓和下来。

    然而方义终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派出去的人并没有等到所谓的客人。

    他的“客人”被人中途截走了。

    再见到艾夏时,纪风心头出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原来如此。

    怪不得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却出奇平静?

    怪不得他带她离开时,她那么轻易的答应?

    怪不得民宿的房间里,她会做出完全不符合人设的事情?

    怪不得她不顾他受伤,硬是要让他喝下那杯红酒?

    她明明是笑着的,可眼神那么的忧伤,难过的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太怪异了,纪风想不注意都难,结合女孩这几天来的各种不正常的表现,他趁她不注意倒掉了那杯酒。

    他本是打算装睡的,可光线太暗淡,床铺太柔软,抱着的女孩又太乖,不知不觉他就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察觉到女孩抬起手,微凉的手指轻轻的碰触他的额头,从上往下,细细描摹,最终停留在他的嘴唇,停留了好久,他都忍不住睁眼了,才慢慢起身。

    然后,他听到了女孩的告白。

    再然后,是女生的告别。

    女孩的声音很轻,可他不用睁眼都能感知到她有多痛。

    那一秒,他甚至好险没有控制住自己。

    去他的真相,去他的隐患,他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想管了,只想要带着艾夏逃亡。

    最后关头,他还是忍住了。头微微偏过,埋在枕头里,眼睛酸涩到胀痛。

    纪风想他应该是恨艾夏的。

    在驾车跟着她来的路上,他不止一次的预想他们见面的镜头,满腔的愤怒幻化成语言,在他的脑海中已将她骂了千百遍。

    然而,真正面对时,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的那个。

    “风哥,你怎么在这?”

    艾夏太震惊了,以至于任凭纪风把她拉到公交车站台的檐下还没缓过来。

    天太冷了,她又淋了雨,一路走来本来觉得还好,可被纪风一拖一拉,感受到来自男生身上的体温,才筛糠般抖了起来。

    她的大脑大概是被冻住了,和纪风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糟糕,他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那个——”艾夏慌忙避开和纪风对视的眼神,搜肠刮肚的想找个合适的借口。奈何纪风的到来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中,又极其突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下一秒,被男生抓住手腕拉进怀里。

    “不要——”艾夏睁大了双眼。躲避间听见清脆的“叮当”声,是金属掉落在石质地板上的声音。

    这次“糟糕”都没有办法反映艾夏此时的心境。

    若是一定要形容,她现在必须要骂人。如果不能,她选择闭嘴。

    纪风还保持着拉着艾夏的动作,低头看到地上掉落的水果刀,金属的刀刃昭示着穷图匕现,泛出冰冷的光。

    纪风也被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他抓着艾夏的手紧了一些,正好掐在她手腕的淤青处,艾夏吃痛,皱了皱眉。若是往常,纪风早就发觉松开,眼下应该是气到了,逼急了似的继续问,“你要干什么?”

    艾夏要干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纪风没有想到她会做出那么极端的选择。

    他顿了一下后,不觉在心里苦笑。

    其实他早该发觉,艾夏从来就是有仇必报,一个冲动上来不管不顾的。

    只是为什么又是选择在这种雷雨天,又是选择如此残忍的方式?

    上一个人是吴阳,这一次是艾夏。

    她们都是他此时最重要的人,却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相同的方式和他告别——一个甜枣之后是猝不及防的一巴掌。

    偏偏还都以为是为他着想,然后自顾自的走上绝路,完全不考虑他以后会如何?

    凭什么?凭什么做出选择的是她们,而承受一切的是自己?

    看纪风的反应,艾夏就知道他已经猜出她想要做什么。

    只是,艾夏实在挺不住纪风接下来可能的怒火,忙说了句,“对不起。”

    她从来不对人道歉,表达歉意也都是绕着弯哄人。

    毕竟,在少年们的心中,他们早已长大,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过于直白的言语随着莫名其妙会出现的尴尬逐渐消失。

    说完后,她垂着头,故意避开了纪风的眼神。

    纪风本来在气头上,情绪完全失控,恨不得把她打包抓回去,扔家里关起来,从此再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省得再出什么幺蛾子。结果艾夏的一句“对不起”把他将要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里。

    上不去,下不来。

    艾夏见纪风不说话,余光中胸口剧烈的起伏,一看就是气的不轻,咬了咬下唇,决定坦白从宽。

    “风哥,我没有办法,他这么逼我、欺负我,我不能放过他。……我要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

    纪风的情绪也跟着艾夏一起失控,他嘶哑着,“你想要杀他,你怎么杀,你就这么闯进去?你杀的了他?”

    “我杀的了!有人帮我的。”艾夏对吼道。

    “那然后呢?你去坐牢还是给那个人渣偿命?”

    “不会的。”艾夏忽的笑了一下,她笑的过于怪异显得妖气横生,“我还是未成年人,而且我们可以做成正当防卫,有人帮我,我不会有事的。”

    纪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艾夏像是着了魔,她低着头喃喃,“不会出事的,即使被发现了又如何,大不了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一道雷猝不及防的劈了下来。纪风忽然和开了窍般恍然大悟,知道了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艾夏的真正原因。

    ——不是她的容貌,也不是他想当然的认为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而是她本质上和吴阳是一样的人。

    骄傲而倔强。

    只不过,艾夏看起来道貌岸然,吴阳则是坦坦荡荡,平时一个外热内冷任何人都不入心,另一个开朗大方特别乐于助人,但是遇到事情就殊途同归,一样的极端任性,不撞南墙不回头,偏偏还能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个赛一个疯。

    纪风不再听她继续,抓着她的手往外拖。

    “你要干什么?风哥,你要带我去哪?”艾夏身体向后蹲,抵挡纪风的力气。

    “去报警。”纪风面无表情。

    “报警?”艾夏嘟囔了声,猛地甩开了纪风的手。她动作突然,纪风竟然让她挣脱了。

    艾夏瞪着双杏眼,一脸惊恐,忙不迭的往后退了几步,后背紧紧的贴在广告牌上,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的扣着广告牌边沿的钢柱。

    “不能报警!”

    见纪风又要去抓她,艾夏崩溃般朝他吼了一声,低头按亮了手机,她手抖的太剧烈,有几次好险把手机甩出去。

    她终于调到了想要的界面,双手捧着,把屏幕对准纪风。

    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上面还有残留的水滴。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并不清晰,还带着重影,一看就是偷拍的。

    可纪风还是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人。

    ——一个是艾夏的母亲夏霜,另一个只露出小半张脸,吊儿郎当的叼着烟,应该是个很年轻的男人。

    照片的背影虚化了,看不清在哪。最前面的夏霜行色匆匆,妆容打扮不再是他记忆中风华绝代的模样,头发被风吹的乱七八糟,顾盼间露出憔悴苍老的面目。

    他们在用夏霜来逼艾夏就范。

    女孩的手继续抖着,半是倾诉半是控诉,“我如果报警,他们会杀了她的。”说完,怕冷般缩了缩上半身,“他们引诱她赌博,又让她欠下了高额的高利贷。那些钱利滚利,现在已经太多了,卖房卖车卖什么都还不起的。她虽然对我不好,自己跑了用我抵债,但是她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看着她死。”

    然后,她像是放弃般肩膀一塌,苦笑了下,“就当我还了她这条命吧……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说完,像是压抑了太久,再难以坚持,长长的睫毛扑下,挡住了半边眼睛。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雨水,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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