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

    不沽山、断骨崖、夜。

    狂霖肆虐,雨势滂沱,肃风撕扯着崖边稀疏的矮树,郁郁新叶漫天飞舞。

    一男子趴伏在污泞的泥水中,胸膛急促地起伏,突地喷出一口鲜血。他缓缓抬眼,一声轻笑尽是狠厉不屑,纵是发丝凌乱贴面,也不能遮其妖冶艳绝的容貌。

    目光杀去的方向,一白衣道人手持拂尘赫然对立,“辛夷,天下仙门向来与长生谷互不相犯,千百年来与你魔族少有龃龉,你却平白杀我门下三十三位弟子,如今还敢反抗?”

    辛夷吟吟低笑,眉眼凶狠张狂,“老头,是你弟子擅闯我长生谷在先,我才不得已杀了他们,可我如今后悔极了,因为他们的修为都不够我塞牙缝,真是白白浪费了我的时间。”

    老道怒极,一字一顿道:“孽畜!”说着扬起双臂,雨滴在他周身聚拢盘旋,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化成万千雨箭,只见他振臂一挥,凛凛寒光朝辛夷齐射过去。

    辛夷拍地而起,玉影所立之前,天穹之下自成一道雨壁,凌目怒视,雨壁如钢。

    丛丛雨箭与雨壁轰然相撞,天地颤动,崖石开裂。

    僵持之下,辛夷似不能支,捂着胸口踉跄退了几步,隐约可见嘴角的血丝。雨壁随他的退后抖了抖,哗然落成碎雨,凌乱地打在地面上。

    见辛夷有败退的迹象,老道乘胜追击,拂尘一摇法诀已成,漫天狂叶陡然成为汹汹猛禽,振翅向辛夷袭去。

    辛夷身形一晃,颓然跪在了地上。

    雨箭长啸,叶鸟嘶鸣,他陡觉全身剧痛,恍惚间,身体似乎在下坠,连天降的雨滴都来不及落在他脸上,直至陷入仿佛无穷无尽的幽冷之中。

    老道赶到崖边,心头一惊:谁在崖边设了结界?连忙向崖低望去,却只见雾气缭绕,流岚飘浮。

    .

    翌日清晨,疾雨过后,不沽山处处新绿盎然,到处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芳香。靠近断骨崖的处女湖水位暴涨,一夜间从玲珑秀气的小水塘变成了宽阔不见底的“猛男湖”。

    湖边长苇高可没人,突然,安静的芦苇丛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抖动,“老天爷,昨晚那么大的雨都没砸死这些臭蚊子,咬哪里不好,偏偏咬我屁股!我打死你们!”

    一布衣短衫的少女挠着屁股,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打在自己身上,似有和吸血蚊子同归于尽之势。

    她正打得认真,脚下的竹竿突地抖了抖。少女欣喜若狂,立刻撇下恼人的蚊子,抓起竹竿,平镜似的湖面泛起一条长长的涟漪。女子赶快收线,等线尾的鱼钩显现出来,她灿若千阳的笑脸慢慢凝固——

    “咕呱、咕呱……”

    一只□□和她大眼瞪着小眼。

    少女冲那只□□骂道:“你个四腿丑八怪,是不是存心坏我好事?今天本姑娘有大事,不和你计较了,暂且饶你小命,下次记得变成美男子来答谢我。”说罢把□□从铁钩上拿下来,朝着湖面远远一抛,嘴里吆喝:“给我走着!”

    □□一搅,兴致索然。女子懒懒地将鱼线抛远,托着腮打哈欠。

    湖畔的小道上有人背着竹篓路过,隐约见到芦苇丛中哀怨的背影,远远喊道:“齐风,钓到几条了?”

    女子回头道:“好多,我都数不清了。”

    那人笑得弯了腰,“是吗?那肯定比七条要多了,捡出七条大的给你师父,他一定会允许你出山。”

    齐风听出来那人已看穿了自己扯的鬼话,正暗暗讽刺自己,一怒叉腰跳起,“呵!肯定比你挖的笋多!”气呼呼地转身,不再理他,只听那人还在笑,笑声飘然远去。

    齐风盯着一动不动的鱼竿,满腔怨气地嘟囔,“臭老头就是故意捉弄我!什么钓到七条鱼就是修心已成、准我出山,我看他就是想吃鱼了!算了,我不钓了!”说着拽住鱼竿往回收线。

    可鱼线却倏地扯不动了。

    “啊!”齐风惊喜地叫出声,又连忙捂住嘴怕吓走上钩的鱼儿,好不容易抑下翘起的嘴角,双手却哆嗦着,连竿都握不住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啊!她在心中拜谢苍天。

    可手下鱼线任她如何发力竟是纹丝不动。齐风脸上的笑变得更加猖狂了:这么大力气,得是多大的鱼!

    鱼线紧绷如弦,齐风哧哧地呼着气,牙齿都快被咬碎了,脸色涨红如血,鱼竿都快被弯成一把竹弓,钩上的鱼儿只是稍微动了动,都没吐出个泡泡来。

    她心下突然慌了:这么大力气,肯定不是鱼,不会是什么沉睡在湖底的妖兽吧?我这一竿子下去,不会把它唤醒了吧?心里这么一想,连忙把竹竿扔了出去,转身就要逃走。

    雨水浸得湖床松软,齐风惊惶之下脚步匆乱,不知踩到什么地方,一脚滑倒,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了芦苇丛里,两只小腿连同鞋袜全都浸泡在湖水中。

    心跳仿佛快从嘴里蹦出来,全身悚然发热,她立即挣扎着爬起,突然感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脚,好像水藻,可比水藻要细长。万千怪物在齐风脑中狰狞着一闪而过,身体立时凉了个通透。

    她被吓得嗷嗷直叫,死命抓着湖边的芦苇不放,涕泗横流,凄厉的叫声漫天,“师父,快来救我!师父,我再也不骂你臭老头了,再也不打出山的主意了,求求你快来救我!”

    野鸭从平静无波的湖面缓缓游来,转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带着鸭崽迅速游过。

    天高地迥,旷野茫茫,只有此处嘈杂刺耳。

    齐风嗓子都哭哑了,人毛都没瞧见,她仍然趴在湖边不敢动,但好歹镇定了几分,从草丛里捡了片叶子擤了擤鼻涕,抽噎道:“妖兽大人,我法力低微,长得也瘦,吃了我肯定塞牙。我师父厉害,我把他骗到这儿来给你吃好不好,求求你先放了我吧。”

    她微微动了动双脚,发现缠在她脚上的东西仍然没离开,心下“砰砰”直跳——只能奋力一搏了!

    当下一把抓住眼前的一薅芦苇猛拽,身体果然往前移动不少,心下大喜,连忙双手齐用,拽着芦苇一路上前,仿佛是一只叱咤草丛的大水龟,匍匐前行,无人能挡。

    快爬到湖畔的小路边,齐风才敢回头,顺着小腿看去,缠在自己脚上的竟是一团长发,而那长发的主人竟是被她一路拖拽到岸边来!

    齐风怔愣片刻,暗夸自己:我果真力大无穷。

    她把双脚从乱发中抽出来,战战兢兢地爬到那人身边——男子身长八尺有余,衣服被水浸泡看不出好坏,但一双长筒黑靴上金丝作纹,骤然出水,粼粼闪光。

    齐风忐忑地拨开男子面容上的乱发,妖艳凌厉之颜瞬间映入她眼中。齐风霎时失了呼吸,这绝世的姿色就是他师父见了也会瞠目结舌。

    细细想来,不沽山里好像没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齐风心念一动,“不会是那□□变的吧?莫非我放走的是只□□精,变成美男子来找我报恩的?”往他鼻下一探,尚有温气,连忙对着男子的胸脯压了再压。

    不多时,男子嘴角流出许多水,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齐风心起邪念:他这么难受,我给他渡一渡气有何不可?嘴巴一努,又摇摇头,“万一我一亲他,他就变回□□怎么办?”想想美男子变成□□,齐风还是断然下不去嘴的。

    见男子好转,但意识依旧浑然不清,齐风正欲抬手背起他带回家,躺在地上的人双眼突地睁开,齐风吓了一跳,口还未开,就见一掌凌然拍来。

    掌风虚浮,只轻轻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齐风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见男子又安然躺在那里,似是睡去了。

    齐风摘下一只芦苇偷偷扫着他的鼻尖,悄声道:“你要是再乍起,我就把你丢在这里让你再也回不了家。这周围可都是我师父设下的结界,谁也破不了,你要乖乖的,听到没有?”

    男子久久不动。

    齐风背起他,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去。

    .

    长柳垂绦,鸟啼清脆,排排茅舍俨然,几家屋顶升起缭缭炊烟。

    几个村妇打扮的女人小臂上挎着竹篮,聚在柳树下谈笑风生,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腰下陡生一对罗圈腿,颤巍巍地与她们擦身而过,背上还有个死气沉沉的男人,却都不惊讶,笑问道:“齐风,钓到七条鱼了吗?”

    齐风累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知道这群女人和那个挖笋的男人一样,都是来打趣她的。怒气渐起,满脸不愉,“钓到了!”

    那群女人十分惊讶,迅速围了过来,“哪里?怎么没见到?”

    齐风颠了颠背上的男子,昂头瞪着他们,“鱼是没钓到,可我钓了个男人!”

    女人们面面相觑,愣怔片刻,皆捧腹大笑,其中一人甚至笑掉了竹篮。

    齐风心下忿忿,口干不能骂,手也没闲着,打也打不过,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颤抖着罗圈腿绕过垂柳,回到了家。

    刚到门口,齐风便一屁股坐倒,背上的男子也跟着跌落下来。

    她幽怨地望着他,气道:“我说□□精你是不是故意的?本姑娘一双细长直的美腿被你生生累成罗圈腿,你连哼都不哼一下?”

    男子除了身体尚温,宛然死人。齐风看着他的俊脸,火气消下大半,扯着嗓子向院里喊道:“师父,快来吃鱼了!”

    院里依稀有人哼着小曲儿,齐风喊罢,小曲儿骤停,只觉眼前微风一动,一人已然现于眼前。

    “鱼呢?”齐风师父身材瘦小,鹤发童颜,双颊红润,目光炯炯,第一眼看去,宛如仙人。可这“仙人”老不正经,活像垂髫顽童,“你把鱼藏哪儿了?这人是谁?”

    齐风满脸堆笑,拍拍屁股站起身,“这就是鱼。”

    师父觑她一眼,“我没盲,这明明是个男人。”

    齐风道:“是鱼是鱼,是——人鱼!”

    师父瞪着她,“人鱼?来,你给我找找他的腮、他的鳍、他的尾。”

    齐风眼珠乱转,噔的一亮,“人鱼上岸,鱼鳍鱼鳃自然会退化,鱼尾——当然是化成双腿了。你看,”齐风指着男子,“他连走路都不会,还是我背他回来的。”

    师父皱眉摇头,“你扯的谎越来越离谱了。”说罢并指在她鼻梁一点,齐风瞬间直身如松,面目严肃,师父悠悠道:“吐真诀。说吧,这人是谁?”

    “被放生后化身美男子找我报恩的□□精。”齐风语速极快。

    师父了然点了点头,又问:“钓到鱼了吗?”

    “一条也没钓到。”

    师父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齐风倏地全身松懈下来,面如苦瓜,怜怜乞求:“师父,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出山一次吧,就一次。我绝不延误,马上回来。”

    师父捂着耳朵,装作没听见,“把这人抬进来,他好像受伤了,我给他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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