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未可知

    黄梅时节,南瘴之地阴雨绵绵。

    太阳不依不饶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暗夜。暗夜仿佛被浸满油水的纸,变成半透明体,拥住太阳。

    天色仍亮,但在祝行山上,一间竹节编织的小屋里却灯火通明。

    小屋内人头攒攒却悄无声息。

    竹床上,躺着傩戏世家方相氏大巫罡的“独子”,潋。

    潋玄衣朱裳,玄鸟面具置于脸上,褐色头冠上垂下来几条用粗布编织的须。面具之下,是一双蒙着阴翳的眼,和一张惨白的脸。

    她如傀儡般,被肆意摆成奇怪的姿势:双手交叉在头顶,双腿弯曲成回阳卧。好似在祈求上天原谅,又好似要一步登天。

    潋出生时,东域大水,吴牛喘月。

    一时间,百姓死伤无数,牲畜命罢于奔波。

    罡的妻子魁因生育潋时大出血,无法再为方相氏孕育子嗣。

    傩戏扮鬼演神,女子属阴,最为犯冲。是故,舞傩之技,传男不传女。

    可惜,潋自一生下来,就不带把儿,是个实打实的女娃。

    罡为了活命,谎称潋为小儿,全族老小才得以苟活。

    圣上不忍众生受苦,取水溢之意,赐名罡独子是为潋;寓意抵挡水灾,转移祸业。

    前些日子,潋与几个小伙伴一齐抓鸟,脚下踩空,掉进湍急的溪流里。漂到山脚下被人捞起时,已经奄奄一息。

    此刻,她已卧床昏睡五日。

    罡的妻子魁跪在床边撕心裂肺地痛哭,不断叩首求神:“傩神保我儿平安,求求傩神保我儿平安......”

    罡看向窗外。

    天色渐暗,萤惑守舆鬼,天象所示,此儿不死,必走大水。

    他心里中苦涩,不免悲痛。最终下定决心,吩咐几个徒弟将竹床抬出去。他点燃一把篝火,在众人的注视下,稳住心神,拿着火把慢慢地朝竹床走去。

    罡用火把点燃竹床,痛心疾首,只对潋说了一句:“来世你我再为父子。”

    然后,他转身搂住哭得要昏厥过去的妻子,闭上眼睛,不再身后的一片火海。

    爆鸣声齐响,火势猛起。大火载满父母的忧伤,寄满族人的悲悯,倚仗傩神的保佑,刹那间,火光把玷污了一身凡尘气的一方小床,还给上天。

    另一个世界,舞台剧演员乔潋正在家中休病假。她为了表演民俗文化主题的舞台剧《祝傩》,奔波于山寨中,四处和老师傅学艺。

    终于,在演出成功结束的时候,她发烧了。

    乔潋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的在手机上刷着网友的评价。

    大家无非是夸赞乔潋表演的傩舞有多么的传神,连官媒都对她赞赏有佳:“扬中华之遗风,展国舞之神韵”。

    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傩戏这项非遗戏曲是好事,她应该高兴才对。但乔潋知道,自己表演的傩戏并没有网友夸赞的那么出类拔萃,甚至可以用烂来形容。

    由于年代久远,许多具体细节的动作无法考究,比如她只知道大体的舞步,但不知进入舞步前要走什么方步;她只知道何时戴上面具,但面具到底是用右手戴还是左手戴,她至今也不清楚。她去深山老林里拜访的傩戏师父也因岁数太大记忆模糊,无法一一给她还原展示。

    虽说在祝家村闭关苦练六个月,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抓住傩戏真正的精髓。

    她自责,觉得愧对观众和一只在支持她的官媒,于是关掉手机,伸手抓向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的玄鸟面具,将它戴在脸上,轻声哼唱傩戏小曲。

    额头无比滚烫,她无暇顾及。她脑海中翻涌的,是如何能在下一场表演中做到最好。

    等到自己的屁股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后,乔潋才发现不对劲。

    “靠!为什么发个烧屁股也窜火啊!!”

    她打算冲进卫生间冲凉降温,于是把玄鸟面具扯下。

    闯进她视线的,不是家中熟悉的天花板,而是一片将暗未暗的天。

    天空中几疏繁星闪着红光,耳边却传来了异样的声音。那声响就像饕餮在贪吃,十分可怖。衬了这背景,乔潋只以为自己是烧糊涂了。她将自己的身心搅动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退烧的期望,还未入渺茫,就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抱了起来。

    “我的——儿——!!”

    一个陌生女子将她抱入怀中,用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梨花带雨的放声大哭:“是神不收你啊!”

    女人约莫二十岁出头,穿件半旧的黑色外袍,皮肤算得上白皙,但这白色却不新鲜,就像一朵被蒙上灰尘的花,透露着些许死亡气息。

    乔潋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有被火烧的痕迹,屁股那里片衣不留。

    她慌忙抓起地上的一小片树叶就往身上贴,期待小叶片能将自己的羞耻心掩盖住。

    那双触感熟悉的大手“啪”的一下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剧烈的痛感让她眼角渗泪,哇哇大哭。

    乔潋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稚嫩,不禁愣住。

    她惊慌失措地看向周围,周围的人听见她的哭声,双手合十跪地,虔诚地看向南方,嘴里吟唱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小调。

    半晌,那个拍他屁股的男人带上鲜绿的地藏王面具,向众人作揖,左脚向右右脚向左踱步,倏然向前抬起右脚,张开双臂上下摆动,状若老鹰;而后又歪头大跳,在空中不断回旋。

    乔潋认出,这是她表演的傩戏舞步,只不过眼前这人比她跳的更细致,也更传神。

    音乐乍停,抱她的女人按住她的头,给扮演神的男子磕头。

    舞傩者带上面具就是神,这也是乔潋闭关时学到的。

    那“地藏王”呲着獠牙,金黄色的瞳孔显得威严无比。绿色漆面映着乔潋佝偻倒地的倒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变成了七八岁的小孩!

    原主的记忆涌入脑海,她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下意识道:“爹?”

    那男人急的想抬手将她搂在怀里,但被女人一把扯下面具,两人将乔潋夹在中间,紧紧地抱在一起。

    好家伙,她这是穿越进傩戏世家中和自己同名的独女身上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腰上刻着的几近抽象的“傩”字,心里乐开了花。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趁此机会正好可以先学习傩戏的精髓,师成之后,再考虑如何回到原来世界的事情也不迟。

    温情的画面就此打住,罡一下子从母女两人的怀抱中挣脱而出,像打了鸡血般捶了捶胸口,将脸凑到乔潋眼前,神经兮兮地问道:“潋,傩神亲自将你送回来,说明什么?”

    乔潋眼中只能看到老爹的鼻梁和滑稽无比的双眼,她摇摇头,不由自主地向母亲怀中缩了缩。

    “这说明,傩神选中你了!”

    罡将掉落在地上的地藏王面具戴在她的脸上:“从今往后,潋就是咱们方相氏第二十七代传人!”

    说完,他仰天长啸:“神不亡我方相氏!”

    乔潋缩在母亲怀里呆若木鸡。

    她这个爹,脑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当晚,魁和罡抱着潋在家门口喊完魂之后,三人才进屋休息。

    作为祝家村最后的傩戏世家,罡家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和戏服。青面獠牙,黑脸恶鬼,朱红玄鸟,白骨羊头.......乔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些面具,用指尖去感受这项文化特定的温度。

    魁想拉开潋,被罡拦住了。

    “孩子好不容易感兴趣,你就让她摸摸吧。”

    没错,潋在被魂穿之前,是个不畏地不畏天、讨厌傩戏的胆大包天废柴小孩。虽说罡向圣上谎称潋是男娃,但毕竟原身是个女孩,平日里也舍不得让她习傩戏,万一被祖宗要去魂了,他和妻子都活不下去。

    这次潋能活下来,多亏了神明庇佑。傩神让她归魂,不就是要让她继承自己的衣钵吗?

    老父亲卷了一片烟草,欣慰地抽起来。

    乔潋仔细端详朱红玄鸟面具,不禁感叹:“古法艺术品与流水线面具真是天壤之别啊!”

    她掂着脚,用肉乎乎的两只小手将面具捧到父母面前,仰头请求:“我能拿着这个面具看一下吗?”

    罡喜极而泣,将嘴里的烟叶掐灭,粗糙的大手轻轻捏住潋的小脸:“当然可以,你抱着睡觉都可以!”

    乔潋依旧用双手捧着面具,低下头看紧面具,生怕他掉在地上,慢慢地走回房间。

    她像在现代的家里一样,将面具摆在床头柜上。

    这时,敲击门框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起先还没发觉这声音的源头,声响愈来愈大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

    乔潋家的房子底下养着小猪,屋后奇臭无比,几乎没人乐意从她们家后面走过去。

    唯一爱在他们家后面拿石子砸窗的人,就是她的发小——祝小晓。

    祝小晓见潋像往常一样站在窗户处等他,兴高采烈地朝潋扔了一根树枝:“小潋,你又活了?”

    祝小晓眼睛斜着两条缝,有一个小塌鼻,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的仿佛彼此要得相思病。他就像年画上的大头娃娃一样。他笑的时候,小小的五官都拧到了一起,显得脸盘子更大了。

    他手脚并用,敏捷地顺着竹竿爬进潋的房间。

    祝小晓一眼就注意到了赤红色的面具,他戏谑的拿起,轻哼几声,又在手中掂量了几下,最终将它扔到床上,嘴唇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我说,哥们儿,你不会真的要学你们家那档子家伙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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