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风

    众人闻声看去,一片雪光之中,傅予怀徐徐而来,一身黑狐大氅,威势尽显,下颌线清晰立体,光华逼人,墨发玉冠给他添了几分清冷气息。

    即便是张氏也不得不承认,傅予怀是她几个孩子中,最好看的。

    傅和静率先开口,“兄长怎么来了?”

    “野男人?”傅予怀戏谑道。

    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毛,傅和静捧着暖炉往后坐了坐。

    忠勇侯此刻也反应了过来,沉着脸道:“你何时学会的这些腌臜话?回你的院子呆着反省,不准再跑出去听书!”

    傅和静霎时瞪大了眼睛,小脸气得一鼓一鼓,可父亲与兄长俱在,她根本不敢发作,只能一下起身,跺了跺脚,扬长而去。

    傅予怀便在此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温芽。

    她垂了垂眼睫,方轻声道:“昨日娮娮不胜酒力,便在院子里转了会儿,正巧遇到了兄长,想起三年未见,感慨颇多,便与兄长一同品茗叙旧,未曾事先与阿爹阿娘交代,是娮娮的不对,娮娮自愿领罚。”

    她这一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处。

    忠勇侯与张氏审视了她良久,又见傅予怀并未出声反驳,便打消了一半疑虑。

    倒是傅春瑶眼神一转,自知讨不到好,便讪笑着打圆场,“阿爹阿娘,既然这样,想必也是一场误会,便算了吧。”

    闹了这么些时候,众人皆是累了,忠勇侯按了按眉心,长叹一声,正要点头。

    “不可。”一直缄默的傅予怀却是开口,他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去。

    忠勇侯闻言点头,眉头拧了起来,“此事若算了,被人听去了,只怕要笑话我傅府家规不严。”

    傅春瑶捏紧了衣袖,她试探着看了傅予怀两眼,试图笑着掩盖发虚的声音,“那兄长认为?”

    傅予怀抬眸,冷光如同一把寒刃将她钉死在原地,“胡言乱语者,依照家规杖责二十。”

    话毕,他身后的影卫便出动,将傅荷荷拎了出去。

    少女娇嗲此刻也化作了咆哮,即便傅荷荷再怎样求饶,也无人为之动容。

    “至于你。”傅予怀起身,影子遮住了傅春瑶。

    傅春瑶屏住呼吸,窒息感席卷全身。

    “拖出去,杖毙。”他的声音与平常别无二致,就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话音刚落,冷意四起。

    那小厮吓得连连哀嚎,可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分辨半句,就已被拉了下去,不一阵,嚎叫声连连四起。

    内宅中养尊处优,整日深居简出的人哪里经历过这等血腥的场面,此刻,众人皆是捏着帕子捂住嘴,不敢去看。

    傅春瑶更是跌坐在椅子上,面色发白,冷汗淋漓。

    她只知自己的兄长是一位身居高位的权臣,却不知,这权力之下是白骨堆就的。

    张氏此刻朝傅予怀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昨日宾客太多,母子二人尚未来得及叙话,张氏拉着傅予怀左右看看,见他无事这才放心,“听闻你在扬州剿灭流匪,我整整几月未曾安睡,如今见你好好回来了,方安心不少。”

    “让母亲担忧,是孩儿的不是。”

    张氏抹了抹泪,眼眶红了起来,“如今回来了便好,此番回长安,可还要再南下?”

    傅予怀宽慰道:“近来都在长安。”

    张氏这才松口气来,渐渐放心,温笑着唤他坐下。

    傅予怀颔首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茶杯,他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白玉茶杯在他的指尖,衬得柔润得很。

    “此事既已料理,便散去吧。”傅父捏了捏眉心,挥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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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中,梅花开得正是俏丽,霜雪盖在枝头,在日光下折射出光芒。

    傅春瑶伸手愤愤折去一枝梅花,惊得一树梅花簌簌抖落下雪。

    “没用的东西,就这点事都办不好!竟叫她躲了过去!”傅春瑶眸中满是怒火,一一发泄在梅树上,不停地折下梅枝。

    身旁的霜儿急得直冒冷汗,这梅树是当今皇后亲自赏赐的,平日里小姐夫人们皆是远观,从不曾怠慢,更遑论这般糟践。

    只是,以傅春瑶的脾气,定然不会听劝,反而只会发泄在她身上。

    可主子受了罚,她也逃不过,一时间她急得眼泪直往外冒。

    “小姐,您快别折了……”

    可傅春瑶只是瞪她一眼,又自顾自地咒骂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和宁安侯世子定亲!那明明是我的位置!”

    霜儿怯生生地抬了一点头,捏住衣角,小声道:“可小姐,温小姐也是安阳长公主亲自相中的呀……”

    安阳长公主是沈烨的生母,当初两家定下婚事,也是一次宫宴上,安阳长公主遥遥看了一眼温芽,见她知书识礼,面见圣上时,也是端庄大方,心中很是满意,方才遣人说亲的。是长安城的一桩美谈。

    言外之意就是,温芽能和沈烨定亲,与忠勇侯府毫无干系,即便是没有那场阴差阳错,傅春瑶也未必入得了安阳长公主的眼。

    可傅春瑶哪儿听得这些,她只当是温芽抢了她的一切,恨不得让她立刻消失,“那又如何?安阳长公主生平最是厌恶勾栏女子,她生母那般上不得台面,若被长公主知晓了,她这亲……”

    傅春瑶声音越来越小,心中已是有了盘算,眼中迸发出寒意。

    “上不得台面?”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傅春瑶一惊,连忙往后瞧去。

    傅予怀正徐徐走来。

    天寒地冻的时日,雪花落在他斗篷的毛领之上,衬得他整个人颇具冷意。

    看清来人后,傅春瑶竟往后缩了一步,而后才反应过来,慌忙欠身行礼。

    “兄长何时来的?竟这般无声无息。”傅春瑶讪笑。

    傅予怀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只怕是你怨气太重,堵了耳朵罢。”

    傅春瑶被堵得没话说。傅予怀给人的压迫感太重,在他面前,自己的小心思根本无处遁形。

    可她听说,傅予怀这样的男子,最怕的是女人的眼泪。

    于是傅春瑶心一横,在衣袖下掐了自己一把,硬生生挤了两行眼泪出来,刻意示弱道:“兄长何必这般挖苦春瑶,不知春瑶是怎地惹了兄长不快?”

    可傅予怀并未如她预想般心软,他丝毫未动摇,一双凤眸冷冷地盯着她。

    傅春瑶被吓得倒流出两行真的泪水来。

    旋即,傅予怀抬手动了动手指,后边的杨禧拎了一个人过来。

    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后,傅春瑶登时脸色煞白。

    杨禧拎了人过来,直接将人往地上一丢,碰到手臂上的伤口,那人疼得连连惨叫。

    傅春瑶定睛看去,那人的手臂像是断了去,只连着一层皮,肿胀得不行,伴有恶臭。

    这正是当日那个脱温芽衣服的侍女。

    傅春瑶心神一乱,往后跌了一步,她伸手抓住霜儿,才堪堪站稳。

    “兄长这是何意?”她撇开眼,佯装糊涂。

    傅予怀看了眼杨禧。

    杨禧跟随他多年,早已明白他每个眼神的含义。

    “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杨禧对着那侍女道。

    那侍女本就是个胆小的,只是吓唬吓唬,便全招了,此刻一听杨禧发话,便将刚才的说辞一一重复了遍。

    “是三小姐命我去脱温小姐的衣裳的,说……说……说是要毁了温小姐的清白……”

    “你住嘴!”傅春瑶指着那侍女,手却不住发抖,“污蔑主子,谁给你的胆儿!”

    那侍女摇头否认,着急撇清自己的关系,“奴婢句句属实。”

    “你……你……”傅春瑶捂住心口,指着侍女的手不停抖动。

    傅予怀撩开眸子,不冷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傅春瑶自知此事自己已然脱开干系了,她慌忙冲至傅予怀面前,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兄长!求您饶了我罢!我才是你的亲妹妹!”

    可傅予怀并未给予她一个眼神,只是拂袖,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去。

    “不论怎样,错便是错。”

    看着落空的手,傅春瑶心底一慌。

    这是回傅府以来,她头一次这般碰壁。

    可下一秒,傅予怀的冷冽声线再次响起。

    “傅春瑶以下犯上,理应受罚,杖责二十。”

    “大人,那此人呢?”杨禧指着地上的侍女。

    “逐出长安城。”

    话音一落,傅春瑶登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傅予怀这时才稍稍偏头,“出来吧。”

    早在一旁跷跷板看完全程的温芽听闻此声,心跳漏了一拍。

    可对方已经发了话,她也不好再藏,便自层层梅树后,款款走出来。

    离傅予怀三步之远时,她停了下来行礼。

    低头时,她不露声色地看了眼被侍女扶着去领罚的傅春瑶。

    她不太懂傅予怀这是何意。

    傅予怀这般替她料理傅春瑶,实在说不通。

    总不能他们两人,还是兄妹之时,情分便已消散,这已无兄妹之份后,难不成那情分又死灰复燃了?

    她总是看不透傅予怀。

    她忽然想起了正厅之中,被杖毙的那个人。

    过了这么多年,他变得杀伐果决,一句话便随意定夺他人的性命。

    这样的人,令她惧怕。

    失神之际,傅予怀已然走至她的面前,两人的距离仅有一拳。

    温芽倒吸了一口气,微微睁大了眼睛,傅予怀仅仅是看着她,身上的压迫感便已将她死死钉在了原地。

    可傅予怀只是取下自己身上的狐毛大氅,披在了温芽身上。

    他垂下眸为她系结,融化的雪将他的睫羽打湿,看不见那双威严十足的眼眸,他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轻柔。

    温芽怔了好一会儿。

    上一秒还冷着脸随意定夺他人性命的人,这一秒却垂着眼细心地为她系披风。

    “小心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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