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胆

    小镇病坊格局简陋,好在收拾得十分干净,处处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叶荻后脑勺顶着纱布,没精打采坐在病床边,木讷地从易轻尘手里接过药碗。

    “好在没撞出大问题,不然拖了这么长时辰,你这条命,多半保不住。”易轻尘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平静望着她道,“昨日吐了一整天,脸色都变差了,还是别赶路了,在这休息几天再走吧。”

    “我怕被薛良玉察觉,发现不对劲啊。”叶荻浑浑噩噩,仍没忘记脑子里那些顾虑,“而且遥遥没醒。你们那个叶宗主又不信任我,肯定不会把真相告诉她,我得早点回去才行。”

    “我说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别人?”易轻尘对她种种言行叹为观止,无奈摇头道,“你便这么在乎他们能不能重归于好?你做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如今的处境,难道不是你原本所期望的吗?”

    “那不一样!”叶荻一听这话,立刻激动起来,连带着脑袋上的伤口跟着隐隐作痛,“以前我是局外人,写故事,就算能够感同身受,脑袋里想出来的,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现在不一样了,我真真切切呆在这里,我有知觉,他们也有,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当然要为他们考虑。”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又要把故事写成这样?”易轻尘问道。

    “那从头到尾都平淡如水的戏折,你爱看吗?”叶荻反问。

    “爱啊,为何不爱?”易轻尘不以为然,“戏文折转起伏,多是骗人眼泪。平平淡淡,才是大多人所过的日子。我不喜欢虚情假意的东西。”

    “你才虚情假意!你全家都虚情假意!”叶荻瞪着他道,“你可知道我写他们的时候,自己流了多少眼泪吗?我也痛啊!”

    易轻尘听罢,却不反驳,只是摇头,淡淡笑了笑,末了,长长舒了口气,语调仍旧平静:“总之不论如何,先把自己顾好,才能有经历管别人。”言罢,缓缓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叶荻看着他的背影,隐隐约约从中瞧出一丝落寞。

    夜色寂静,天清月淡。易轻尘双手环臂倚树,立在围墙之外,抬眸望向远天,神情一如既往疏冷。

    “外面不冷吗?”叶荻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

    “这么快就不头疼了?”易轻尘回头,淡淡一笑。

    “医师都说没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应该就能好,”叶荻歪着头仔细打量他一番,道,“奇怪了,我因为别人的事迁怒你,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何要恼你?”易轻尘回身走到她跟前,笑道,“你为救人涉险,又受了伤,心情不好。我也的确答应过帮你,却还是看着你被人抓去审问。算不得迁怒。”

    叶荻吐了吐舌头,把裙摆理顺,走到门前石阶上坐了下来。

    “你说这些都是你写的,”易轻尘在她身旁坐下,扭头望着她,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倘若你不从中干涉,他们还会遇上什么?”

    “啊……这个……”叶荻支支吾吾,“我要是说了,你不会觉得我变态吧?”

    “变什么?”易轻尘愣了愣,“什么意思?”

    “就是……心理不正常,恶趣味,以折磨人为乐……”叶荻咬着唇角,道。

    “那倒不会。”易轻尘摇头一笑。

    “凌无非和李迟迟被迫成婚,互相看不顺眼。李姑娘想杀他,他又得千方百计避免和李姑娘有夫妻之实,所以……所以后面找了个青楼女子替他打掩护,收钱坐在房里嗑瓜子,吃糕点,帮他演戏,却没真的发生什么,回避与女人接触……”

    “有点意思。”易轻尘摇头笑道,“还是头一回听说,男人守节。”

    “不应该吗?”叶荻瞪大眼道,“他已经是遥遥的人了,就该守好清白。再说了,他名誉都已经不要了,身体的干净就是最后的底线,要是连最后这一寸土地也丢了,还算个人吗?”

    “就算他真的堕落了,也只不过证明他脆弱。”易轻尘缓缓起身,走向洒满月光的庭院,道,“怎么便不算人了?”

    “可他是主角啊!”叶荻也站了起来,认真与他辩论道,“主角就得坚韧不屈,不惧邪恶,抗争到底,如果所有的故事,都像唐阅微写的戏折一样毫无希望,还有什么能够唤醒人心,鼓舞力量?”

    “你相信人心赤诚?”易轻尘蓦地回头,朝叶荻望来。

    “我信啊,”叶荻说道,“就算世道昏暗,乌云遮住了光,万千萤火,也可照亮天地。要是人人都屈从于世道,哪里来的反抗,又哪里来的进步呢?”

    说完这话,叶荻忽然皱了皱眉,好奇问道,“照你这么说,难道你是那种……”

    “不,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反抗,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易轻尘道,“随波逐流,至少还有自由。”

    “你就这么悲观吗?”叶荻两手叉腰,胸有成竹道,“反正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们两个最后一定会战胜薛良玉的,我现在做的是只是让他们少受些苦,少走些弯路。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全是水到渠成的事。”

    “那么你自己呢?”易轻尘挑眉一笑,“如你所言,原本的故事里没有你,一切水到渠成,现在有你干涉,却不再是预先安排好的那一切,往后之事,是否会有变数,又是否会影响你的安全,你可有预料?”

    叶荻突然语塞。

    “也就是说,你自己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易轻尘摇头笑笑,从他身旁绕开往客房走去,一面走,一面道,“不论如何,先管好自己吧。”言罢,已然到了房门前,头也不回,直接拉开房门走了进去。

    合上门的一刹那,易轻尘双目轻阖,缓缓舒了口气。

    恍恍惚惚,眼前隐约浮起一幕熟悉又惊心动魄的画面,崔嵬山峦下,河面波涛汹涌,一条浑身长满犄角的黑色怪鱼,张开血盆大口,高高跃出水面,扑向聚集在河岸边,拿着兵器打成一团的年轻侠士们。

    一对夫妇不约而同推开了身后的孩子,迎向怪鱼……

    易轻尘摇头,唇角微微勾起,笑中隐有自嘲。

    有些人,敢想敢为,从不屈从于现实。

    有些人,趋炎附势,一心贪婪只为利益,伤人害人。

    而他夹在这中间,哪种都不是。

    虽不同流合污,却默许这世上所有的自私荒谬,也只有如此,才能为自己的懦弱逃避找到理由,心安理得做个平庸之辈。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成为叶荻那本书里,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角色,一生平庸,埋没于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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