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那晚之后，赵新桐和江叙都默契地没再提十万块钱的事。
可赵新桐却清楚地知道，无论事后江叙如何回忆、评价这件事引发的争执，在她心里，这件事都已经变成了一枚深埋在肉里的刺，总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的时候，又出来刺痛她一下。
而这种刺痛并非由于十万块钱本身，而是一种她在至亲至爱之人的围剿下，一步步后退，一点点被吞噬原则的无力感。
当然，赵新桐有时也会迷惑，自己的原则究竟有没有坚持的意义。在放弃坚持，让所有人愉悦，和坚持自己，挑衅所有人的情绪之间，到底孰轻孰重？
这个问题，她暂时没有答案，甚至觉得若把这事匿名放到网上去问，或许还会有人嘲她不识好歹。
可是，她依然忍不住问自己，爱情就必然伴随着妥协和禁锢吗，还是披上了婚姻这层外衣的爱情才会如此。
然而，她又无比深刻地感知到江叙是那样爱她。他总会在日常生活中制造惊喜，送上精心准备的鲜花礼物；也会第一时间察觉她的状态，精确判断出她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或是职场人际太消耗精气神了，并及时给予抚慰。他甚至还能留意到她的护肤品、卫生巾是不是要用完了，而后帮她补上……
在种种生活细节上，赵新桐渐渐又回到了几年前与他恋爱的状态，被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同时，江叙也懂她看《海上钢琴师》、《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爱乐之城》、《恋爱的犀牛》……时流下的眼泪；他共情她在网上淘来小霸王游戏机打超级玛丽、冒险岛、坦克回忆童年，并愉快跟她一起玩；他也会问她彩票中奖进展，在得知她持续性一无所获并赔进去不少本金后，把楼下便利店的彩票都买回来，让她在家慢慢刮……
于是，这些琐碎又成了她不识好歹的佐证，赵新桐身体里不时出现两个小人左右互搏。
而这些丰富的内心戏最终只促成了她一个行为，那就是锲而不舍地买彩票，并乞求老天爷赶紧让她中一次大奖。
赵新桐想，或许钱真的能解决这世上99%的烦恼——前提是属于她自己的钱。
时间一晃进入一月。
办日本签证的事大体了结后，赵新桐的生活工作变成了一艘平稳前行的轮船，无波无澜。
这日，褚薇难得在公司食堂吃中饭。
她坐在赵新桐对面，看着餐盘里的饭菜，满脸食难下咽：“咱们食堂的大厨越来越厉害了，宫保鸡丁看不见一颗鸡丁，糖醋里脊全是面粉，最离谱的还是这盘青椒炒月饼……”
她抬眼看向赵新桐，好奇问，“桐姐，咱们今年中秋采购的月饼到现在还有库存吗？”
赵新桐听笑，说：“那你得问行政。”
褚薇一本正经地点头：“改天我找行政的刘姐问问去。”
赵新桐用下巴点了点她的餐盘，问：“还吃吗，还是出去自己开小灶？”
“当然吃！”褚薇将筷子往餐盘上一墩，“不吃的话，我这顿的餐补不是浪费了！”
赵新桐笑着摇了摇头，垂眸继续吃自己的。
过了会，褚薇又唉声叹气起来：“最近也真是赶趟了，食堂饭菜一如既往地难吃不说，自从韩杨实习结束走人后，咱们整个工作环境都变回了一潭死水，也不知道跟天气冷，大家都进入冬眠状态有没有关系。”
赵新桐连忙阻止她的“童言无忌”，纠正：“你赶紧庆幸工作一潭死水吧，这说明一切都在有序进行。等哪天真爆个雷，你就要怀念现在的一潭死水了。”
褚薇瞪大眼睛：“真的吗，桐姐？”
赵新桐哼笑：“你以为？”
褚薇赶紧双手合十，作祈祷状：“老天爷，我刚才乱说的，您千万保佑我们一切顺利。只要一切顺利，死水活水都没关系。”
赵新桐看笑，吃了口饭，又弯唇回复桌上手机跳出来的信息。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只听到了褚薇埋怨一潭死水的那段，没听见她后面的祷告，一月中旬，联众传媒编辑部果然爆了个雷。
原本赵新桐已信心满满等待集团近日下发关于她的升职通知，谁知左等右等，没等来升职不说，反倒等来了集团下达的要求她配合调查的邮件。
起因是，有人匿名举报她与手中知名男作家有不正当关系，以色|情交易换取该作家简体版权，而她是否背着集团从中牟取了私利尚未可知。
为佐证自己的举报，这位匿名人士还附上了赵新桐与江叙在夏天团建的酒店花园亲密喂食冰淇淋、分别于半夜和清晨衣衫不整进出江叙房间的照片和视频。
事实上，但凡涉及业务岗位，集团虽有各种规章制度约束，但实际操作中，一般只管员工是否完成KPI，从不管完成过程中是否存在龃龉，除非涉及到员工收受重大贿赂，损害集团利益。
而所谓的□□交易，别说赵新桐没干过，就算真的干了，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原则。
所以，看到调查邮件的那一刻，赵新桐便立刻反应过来，这次举报分明是冲着阻碍她升职来的。
她坐在自己办公室电脑前，双肘搁置桌沿，两手交握，抵着下巴，开始在脑中搜索利益相关的可疑人员。
可她向来在单位谨慎做人，就连最难搞的发行部李总，都差点与她发展成知己，实在想不出来有谁会在这个时间点举报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新桐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那天早上她从江叙房间回来，刚出电梯便遇上了蒋怡。而后者当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赵新桐顿觉气愤荒诞。
可是当务之急是化解这次举报对自己的负面影响，而不是找蒋怡当面对质，所以气归气，赵新桐还是把精力集中在了处理举报上。
其实，处理这次举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公开她与江叙的夫妻关系，这样所谓的“交易”就不攻而破。
可若赵新桐愿意将自己与江叙的关系公开，那么从一开始，她也就不会费尽心思隐婚了。而且，公开她与江叙的关系，必然引发工作上更多的利益纠缠，她不想这样。
赵新桐只觉自己被逼入了一个绝境，进退两难。
临下班前，钱总编打来电话，叫她去楼上大会议室当面回答几个问题。
会议室内，除了钱总编之外，还坐了几名高层领导，人事部也安排了两位同事过来，负责记录和见证。
作为直属领导，钱总编清了清嗓子，率先发话：“小赵，关于这次的举报，你有什么需要澄清的吗？”
赵新桐心中合计一番，只堂堂正正道：“我跟江老师不是举报人说的那种关系。仅凭几张照片一段模糊不清的视频，就想证明我出卖色相，举报人和各位领导都不觉得荒谬吗？”
“荒不荒谬由不得你来定义。”一位总经办的中年男领导缓缓开口，“现在照片和视频就在这，你要怎么解释？”
赵新桐不卑不亢道：“谁举报谁举证，想举报我跟江老师有不正当关系，难道不该举报人提供更多证据坐实她的举报。请问她亲眼看到还是拍到我跟江老师‘交易’了？而且，我不觉得我们单位值得我卖身。”
会议室内肃然一静，几位领导面面相觑，只剩下负责记录的那位同事飞快敲键盘的声音。
片刻，一位女领导忽然问：“难道你跟江老师是恋人关系？”
赵新桐呼吸一滞，须臾，又一脸坦然地说道：“这是我的个人隐私。”
女领导眉心微皱，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随后又与隔壁男领导交头接耳。
过了会，男领导开口：“你的私人作风问题我们暂且不说，你跟作者私下牟取利润点的事，你又怎么解释。”
赵新桐笑了：“公司可以申请查我名下所有流水。”
而一桌人等的似乎就是她这句话，她说完之后，负责调查的几个领导便耳语一阵，而后由钱总编发话：“情况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你先回去等消息，如果真是恶意举报，公司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新桐点头，等领导们都走了，她才叹了口气，离开会议室。
回办公室路上，她明显感觉所过之处，都有同事偷偷将视线投到她身上，或在她背后窃窃私语。
快到办公室时，褚薇又跳到她跟前，一脸担忧：“桐姐，你没事吧……”
又义愤填膺道，“你放心，我们组的都相信你是被冤枉的！”
赵新桐朝她弯唇一笑，进办公室关上门后，才像个终于结束营业的柜姐，面无表情地背靠门板喘息。
晚上在家吃饭时，江叙恰好问起她升职进展。
赵新桐面色一僵，垂头看着桌上饭菜，若无其事道：“还不知道呢，等上面通知。我们单位除了抱大佬作者大腿积极外，其他事都慢吞吞的，你也清楚。”
尽管她语气与平常没有两样，但江叙还是隐约察觉哪里不太对劲，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却什么都没说。
深夜做完，江叙一边帮赵新桐清理，一边问她：“怎么一直心不在焉，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难题了，有心事？”
赵新桐下意识别开眼，忙道：“工作哪有什么问题，我都干多少年了，闭着眼都能把所有流程做下来。”
江叙本能地去追寻她的目光，可赵新桐却在这时闭上了双眼，困倦道：“好累啊，我想睡觉了。”
江叙张了张嘴，无奈应了声好，便从背后抱着她睡下。
直到男人拂在她耳后的气息逐渐变得绵长，赵新桐这才忍不住鼻酸，轻轻转了个身，将自己正面挤入他的怀抱，汲取温暖和力量。
江叙在睡梦中似有所觉，迷迷糊糊将被子往她肩膀上拽了拽，又拥紧她，沉沉睡去。
赵新桐忍不住在黑暗中细看他的眉眼，他这样好，她难道只能一次次连累他出手保护她吗？
她重新闭上双眼，思绪翻转许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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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钱总编说的“交代”还没出来，编辑部关于赵新桐的黄谣却甚嚣尘上，而她升职搁浅的消息自然也不胫而走。
即使回家再怎么掩饰，赵新桐日渐沉重的面色和眼神还是无法遮掩，无一不被江叙捕捉到。
一开始江叙还问了几次，但赵新桐咬死了说只是年底工作量太大，他也只能放弃从她嘴里得到答案。
周五这天中午，江叙在书房写稿，忽然想到些什么，登录微信，点开了钱总编头像。
江叙说：钱老师你好，关于我的新书构思和签约问题，我想找赵主编讨论，但她最近似乎很忙，请问编辑部近来是否有什么人事调动？
钱总编几乎秒回：江老师您好！您有意向把新书继续签给我们联众，实在是我们的荣幸！感谢江老师厚爱！
江叙大致扫了眼钱总编这段马屁，面无表情打字：赵主编那里……
钱总编有一会没弹出消息，江叙只看到聊天框最上方，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过了好一阵，“对方正在输入”字样消失了，手机屏幕一变，来电铃声响起。
江叙看着来电显示的“联众-钱总编”，不由暗忖究竟是什么情况，连做文字工作的资深编辑都无法在微信上用文字表达，非要打电话才行。
他眉心微蹙，点了接通。
手机刚放到耳边，听筒里便传来钱总编的满嘴为难：“江老师，其实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