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9号，嘉林省永春市，嘉林大学。

    今天是大一新生报到的日子。

    天空格外晴蓝，云朵大团大团的，格外洁白。当然，也很热。

    嘉林大学的传统，由同省大二学生一带一帮助引导大一新生入学。

    桃理绿在报到处交了档案，领了文件和公寓钥匙，便和爸妈还有哥哥一起在小东湖岸边等大二学姐柯栀子，由她带他们去宿舍楼。

    绿树的浓荫下，随时可见父母与孩子的组合，多是两三人行，四人的寥寥。

    桃理绿和母亲温如华坐在木长椅上，察觉不时投注到自己一行人身上的目光，她不自在地拉过小行李箱挡到双腿前，看看身前站着的一老一少两个高大男人，又瞥了瞥身边两个26寸的大号行李箱，无声地叹口气。

    她的新生入学阵仗，看起来是有些兴师动众。爸妈还好，哥哥桃伏在老家省会关川市工作，刚调入重案组不久，每天忙得恨不能将自己掰成三瓣来用，这次为送她特意请了一天半年假。

    桃理绿在电话里百般拒绝过，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

    昨天四人在关川机场会面，桃理绿看着明显倦容的桃伏：“哥，我就是上个大学，你不必非得送我去。这个假期你可以用来好好休息一下。才两个多月没见，感觉你一下子老了五六岁。”

    桃伏揉揉眉心：“有工作在那边，送你是顺道。”他右手拎着自己的衣服包，左手接过桃理绿手中的行礼箱，拿一双长挑冷眼直视她，“你一直拒绝，不乐意我去，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瞒着？”

    那眼神很有压迫力，话也不怎么好听，桃理绿哽了一瞬，随后平静道：“桃网红，我不是你的犯人。再说，爸妈和我一起，我能瞒什么？你缺觉缺的脑子坏掉了吧。”

    桃网红是桃伏的曾用名，网为网罗之网，自从“网红”二字沾上贬义色彩后，他就改了名字，平日没人会再叫，除了桃理绿情绪不平时会喊一下。

    桃伏微皱浓眉，很快平复，看着桃理绿：“有事儿及时跟爸妈还有我说，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们帮你顶着，别瞒着，知道吗？”

    面对三双殷切的眼睛，桃理绿眼睛微微一热，郑重道：“我知道。”

    时间回到现在，小东湖附近的绿色植被算得上茂盛丰富，桃理绿换着方向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蝉鸣。从家里过来时，村中林子里的蝉声虽不能说沸腾如海，但依旧聒噪热闹地鼎盛，而近两千里之外的这里听不到一只。

    “喝水吗？桃子。”温如华见桃理绿看来看去，像是在找什么。

    “我还不渴。你们发现没有，这里没有知了。”桃理绿说着，又感受到了路人打量的目光，她的眼睛转到高高大大的桃伏身上，“要是我哥脸嫩一些就好了，这样别人或许会以为他是研究生入学。也才二十五，怎么就那么老气横秋呢？”

    桃伏并非长相老成，而是气质锋锐，古铜肤色，眼冷鼻高，不怒自威，单单往那一站，便很能威慑人。他侧头垂眸看桃理绿：“想想我的职业，一张嫩脸能干什么？”

    桃盛景笑道：“你哥像你妈，年轻的时候看着老成，等年纪大了，就显年轻了。”说着见温如华瞪他，忙转话题道：“你那小学姐该到了吧。”

    “她和我说了衣服特征。”桃理绿注意着马路和广场上的来人，看到一个穿白短袖和薄款牛仔碎花裙的长发女生，从椅子上起身，“妈，来了。”

    温如华也跟着站了起来。

    柯栀子感受到四双眼睛，八道目光齐齐望向自己，虽然它们或多或少都有和善的笑意，她的脚步还是顿了一瞬，心中有折返回去的冲动。

    沉稳冷酷貌似混黑的帅气男人，玲珑心肝长袖善舞的强势女商人，一团和气中年老好人男人，文静安静身材貌似不错的女大学生。

    灰色棒球帽，黑底卡通图案衬衫短袖，军绿色及膝宽松短裤，白色帆布鞋，完全符合桃学妹的描述，而她温和清澈的眼睛中，装载的笑意和善意最多，打眼一看就是个面善之人。这一家子的气质还挺独特，柯栀子暗想。

    两方人问了好，桃理绿四人便跟着柯栀子前往北园一公寓。

    马路旁栽种着柳树，银白杨，还有一些桃理绿不太认识的树种，树冠巨大，覆下浓荫，阻挡了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来。

    中午十一点多，临近饭时，路上已有许多奔赴各个食堂的老生，加上前来报到的新生和家长，来来往往，热热闹闹，络绎不绝。

    桃理绿拉着行李箱与柯栀子并排走在前面，温如华和桃盛景在中间，桃伏最后。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柯栀子领着桃理绿往南拐，并给她说明右手边是新食堂，左前方是桃李园，都是餐厅。

    桃理绿看过去，两处的确有不少人在蜂涌进出。

    桃伏趁两人说话的空隙道：“柯同学，你们学校的北园在南边吗？”

    柯栀子回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桃伏：“对啊。我去过的。放心吧！”

    桃盛景对温如华道：“看来这个校区还挺大。”

    几人说着话，又走了一段路，肉眼已经能看到表示范围到此为止的栅栏围墙。

    桃盛景又对温如华道：“嘉大的布置真有趣儿，名字里带北，却在南边，有什么说道吗？”

    柯栀子脊背猛地一直，顿住脚步，尴尬笑道：“不好意思啊，学妹，叔叔，阿姨，我脑子记差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将北园等同于南园了！没什么说道，是我带错路了。那个路口应该往北走。北园的确在北边儿。”

    桃理绿见她面上有几分无措，温温一笑，左脸颊露出一大一小两个酒窝：“学姐，没事。学校我早晚要熟悉，这也算提前认识路了，你刚刚给我介绍了许多地点，我都还没谢你。”

    温如华和桃盛景两人一唱一和也安慰了几句，将柯栀子的尴尬一扫而光，五人便又调转方向，踩着绿树的阴影往回走。

    重新又走到十字路口，将要穿过马路时，桃理绿听到东侧响起一小片女生惊喜的欢呼声。她本能地扭头看过去，只见是五六个女生围着一个高挑男生说话，她瞄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桃理绿近视，不喜欢戴眼镜，看不太清鹤立在女生包围中的男生面容，只能识别出他气质仪态不错。大学中这样的男生有很多，不怎么值得格外在意。

    “桃理绿。”桃伏也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打量着桃理绿的反应，见她平平静静，没什么特别情绪，或许是她没看清。

    “怎么了？哥。”桃理绿回头看着桃伏，眼中装满询问。

    “小心车。”

    “哦。”

    穿过马路后，柯栀子有些激动：“学妹运气真好，刚来第一天就见到了我们嘉大的明星校草季越白！学妹知道他吗？有些女生为了见他特意报考了嘉大。其中最离谱的一个，是和我一届的，还是个复读生好像，听说她放着top5的学校不去，为他来了我们这儿。明明长着学霸的脑子，真是不能理解。”

    桃理绿看着远方晃动的银色杨树叶：“只知道他演过一部口碑不错的青春电影，不过我没看过。其他的就不了解了。”

    “我是高考结束后看的。讲的是一群学生为高考拼搏的故事。除了个别情节比较悬浮，总体来说还值得一看。学妹感兴趣可以看看。哦，对了，季越白好像是咱象省人，不过我在老乡群里没见过他。一会儿我把群号发给你，你按要求做就能进群。”

    桃理绿笑着点点头，没往下继续这个话题。

    又到了一个路口，北上的道路由柏油路换成了红色砖石路，道路两旁也没了可以遮阳的树木，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打理的荒地，其上生长着人高的荒草，拥挤茂盛。

    炙烈的阳光明晃晃地铺在地面和行人身上，将一切照得热气腾腾。

    桃盛景瞅着荒草：“这地这么肥，种桃树一定能结很多，指定长得又大又红。”

    温如华道：“老家种的桃树还不够多吗？看见块地就想种桃树。这看着就还没开发好，理绿，晚上从这儿过一定得小心。我看挺能藏东西。”

    桃理绿被阳光晒的眉头微微皱着，不太想说话，轻微“嗯”了一声回应，虽然她觉得温如华的担忧纯属多虑。

    经过建瓴园食堂，澡堂，终于到了北园一公寓，它整体上呈回字形结构。

    历史专业的宿舍在东侧五楼。柯栀子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地领着桃理绿一行到了5137门前，便要离开。桃盛景和温如华本打算请她吃饭，见她离意很绝，也不好强留。

    桃伏松开行李箱：“女生寝室我不方便进去。我送送柯同学，稍后在楼下等你们。”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了。

    宿舍内有声音，温如华敲几下给了里面人提醒便推开门。房间摆设一眼便能看清，上床下桌结构，共有四张，左手侧靠窗的已经放置许多东西，剩下三张还空着。

    第一个到的是古令妤，容貌在普通人中算得上出色，身高腿长，唇丰眼大，美中不足的是肤色偏黑。桃理绿是暖白皮，正常肤色，比古令妤要白上三分。

    古令妤面色郁郁地坐在椅子上，似乎不怎么高兴，她的父母正在帮她收拾床铺。她父亲戴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母亲肤色白皙，保养得很好，气质偏向冷淡。

    桃理绿和古令妤不发一言地听双方家长谈话交流，没说几句就问到了年龄。

    桃理绿笑着回道：“我93的，还没过二十生日。”

    “我家小妤96的。别光坐着，打声招呼啊。”古令妤的妈妈道。

    古令妤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姐姐好。”

    被同班同学喊姐姐，桃理绿感觉有些怪异，脸上带笑看着古令妤：“我和你是同学，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你家孩子是上学晚吗？小妤是跟着她妈妈跳级了，所以才今年就上了大学。”古爸问桃盛景。

    “她休学了三年，没复学，按社会考生身份参加的考试。你家孩子跳级还考上了嘉大，一定很聪明！”

    桃盛景说完看桃理绿的神情，平平淡淡，一如往常，心下一时间平慰不少。

    古爸很识趣地没问休学缘故：“真聪明就好了，她是艺术特长生。”

    古令妤的东西很快收拾好，与她爸妈一起出去吃饭了。

    桃理绿道：“爸，妈，我们也下去吧。我哥该等急了。”

    “你哥常年蹲人，才不会等急。”温如华拉过一个大号行李箱，“你这什么都没收拾呢。我给你弄好了再下去。”

    “我们9月1号才开始军训，时间很充足，我自己能收拾。你和我爸还要赶去哈市的火车。你们陪我买一些生活用品就行了。”桃理绿看桃盛景，“爸，你劝劝妈。”

    “孩子大了，该独立了。桃子自己有手有脚的，你也不用事事都包办，学会放手，让孩子自己飞吧。”桃盛景念经似的一顿输出。

    “滚！你就知道自己享受。看看别人爸妈，帮孩子收拾得妥妥当当的。”温如华不再动行李箱，嫌弃地冲桃盛景翻了个白眼。

    桃盛景笑呵呵的：“咱教育理念不一样。再说，去哈市旅游，你不也去吗？”

    “那我回家！”

    桃盛景对桃理绿无辜地摊摊手：“我帮了你，把你妈惹生气了。你负责！”

    桃理绿之前已装好重要证件，把寝室钥匙交给桃盛景，自己挽住温如华的胳膊往寝室外走。温如华全程都很配合。

    “这天底下可没有比我妈更好哄的人了。爸，你知足吧。”

    北园公寓年限不长，楼下尚没成长起来高大的树木遮阳，但正门不远便是澡堂的侧墙，正好投下一大片阴影。桃伏站在阴影中飞快地划着手机屏幕，察觉到有走向自己的脚步声，抬头见是自己家人，他随手关闭手机装进了裤兜。

    “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没让我们动，桃子说她自己整。”温如华道。

    桃理绿看着桃伏：“哥，你不是还有工作，接下来没什么事了。”

    桃伏看眼腕上的手表：“行。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学习方面尽力就行，别逼自己。”他又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去，赶飞机回了关川市，毕竟明天还得上班。

    温如华桃盛景陪桃理绿在建瓴园食堂吃过饭，买了生活用品，又杂七杂八地叮嘱一大箩筐话，便也离去坐上发往哈市的火车，过他们阔别三年之久的二人世界生活去了。

    桃理绿的床铺在门前位置，她花费一个多小时收拾好，身上出了一层黏汗，坐在椅子上休息，全身放松下来后，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张脸。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张脸摇出去。

    可她连自己面上乍起的自嘲凄苦都摇不掉，更何谈脑子里无形的东西。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户半开着，灌进来一股凉风。

    桃理绿感觉有些冷，这里没有喧闹鼓噪声嘶力竭能让灵魂随之一同起伏的蝉鸣之海，安静地有些荒凉。

    “吱——哇——吱——哇——”

    是蝉鸣，仅有一只。听起来瘦而干枯，凄凉可怜。

    桃理绿起身，听着声音走到窗边，楼下有一排绿杨树，蝉鸣便来自绿叶之下。

    一点儿也不热闹，并不能给人安慰，还不如不听到。她想。

    心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沮丧。沮丧地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想往下跳的念头。

    真是可怜的蝉。

    桃理绿关上窗户，拿起画笔，胡乱地画下一些东西，待心情稍稍平复，下楼洗澡，回来时蝉鸣消失了，她等了好一会儿，再也没有响起。

    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

    古令妤今晚在外面住，寝室只有桃理绿一个人。十点钟，她爬上床，给温如华三人道过晚安后闭上眼睛，任思绪纷飞，只等待睡意降临。

    一只可怜的蝉。根深蒂固地进了人的梦里。吱哇着嘶鸣。

    听在耳朵里，是无数句男声——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

    热泪流下，不一会儿转凉。昏暗而隐约有些光亮的夜里，桃理绿睁开眼睛。

    她已有一段时间没做类似的梦，在入学第一天，重蹈了梦辙。

    或许，桃理绿想，她来错了。

    后半夜，她在失眠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