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来得湍急又突然,雨势很大,姜落姝只是撩起一道缝隙,便有雨丝顺着风斜斜飘进来。
所幸路程并不太远。
马车停在了别苑正门,她撩开帐幔,只见门口除了护卫以外,还站着一人。
姜落姝认识他。
或者说,是这里的一切都不陌生。
尧川见她欲从马车上下来,撑起油纸伞,连忙下了台阶迎她。
“姑娘当心脚下,雨天路滑。”
下雨时难辨天色,但姜落姝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出门,所以现下应当还不到巳时。
“有劳大人了。”
她不知尧川在此处候了多久,余光瞥见伞柄朝她略微倾斜,便伸出手扶正。
太子别苑其实就是裴寂从前居住的皇子府。
只是他常年居于宫外,继任储君后也没有搬到东宫去。
今上并不勉强他,朝臣们对此也无任何异议。
许是都觉得储君之位,日后另有他选。
姜落姝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其实无需尧川领路,她也依旧记得别苑内的布局景调。
只是如今心境难免有所变化,如果可以的话,她是当真想离裴寂远一些。
此刻时辰尚早,别苑往来已有许多仆役,大多垂首无声,哪怕别苑内出现女子实在是少见,也并无人敢朝着这边看过来。
天色阴沉,尧川又替姜落姝撑着伞,即便是看也只能看到纤细的脖颈和露出来的精巧下颔。
很快就已经看到了别苑的正厅,尧川在旁温声问道:“姑娘可用过早膳了?”
姜落姝轻摇了摇头,随即回道:“不必麻烦了。”
尧川犹豫了片刻对姜落姝道:“殿下昨夜处理了点要事,现下应是还未起身。姑娘既然还未用膳,便去膳厅等殿下吧。”
姜落姝默了一瞬,轻声朝着他道:“有劳。”
膳厅较之正厅更为近些,尧川吩咐侍女将早膳送进来,随后默不作声地垂首立在一旁。
桌上摆放的糕点大多是姜落姝从前爱吃的,仔细到连口味、样式都很合她的胃口。
裴寂缓步走进的时候,便见姜落姝端坐在圈椅上,小口地用着早膳。
见他进来,便要放下筷箸。
他抬了抬下颔,止住她的动作。
裴寂在盆架上净了手,随后取过帕子擦拭,绕过姜落姝坐在了她身侧。
他经过之时,空气中倏然跃入一阵沐浴后的清香。
姜落姝即便没有抬眼,也能察觉到裴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握着筷箸,突然有点儿食不知味,“殿下不用早膳吗?”
裴寂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桌上膳食,目光划过她的手腕又陡然转回。
“磕到了?”他反问道。
姜落姝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锦衫,长袖遮住了部分视线,是以看得并不算真切。
姜落姝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睫,瞥了他一眼。
放下筷箸后,才发现自己先前磕到的地方已经落了些青红的痕迹。
只是她肌肤娇嫩,稍有些磕碰便会留下印子。大抵这次撞得重,所以看上去有些可怖。
裴寂径直起身,从一旁的木屉里取出一罐药膏。
却并未急着给姜落姝上药,指骨在罐身上摩挲几下,轻声问道:“怎么受的伤?”
姜落姝眼睫半顿,“不小心磕到的。”
再抬眼时,就看到裴寂朝着这里走过来。
他面色淡淡的,将药膏搁置在她面前的桌上,“这段时日孤会留在宫中,你若......”
他顿了下,薄薄的眼皮耷下来,“有事派人来别苑送信,孤会知晓。”
姜落姝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异样,
却又说不上来是何处怪异。
“可是宫里出事了?”她抿唇思索片刻,继续说道,“林清怀一事,林甫必定对今上心生不满,再加之他本就是大皇子一党,如今宫中最危险的......是今上?”
恐怕根本等不及找到林甫破绽,他就会抢先一步逼宫,扶大皇子继位。
裴寂颔首,“父皇并非生病,而是中了毒。林甫要想动手,只是早晚问题。”
似是事态严峻,他转身便要离开。
姜落姝却忽地出声唤住他。
“殿下。”
刚巧止住裴寂想要离开的步伐。
说实话,姜落姝并不想明帝活下来。明帝昏聩无能,手中草芥无辜性命不知凡几,更是屠了她姜氏满门。
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可她却倏地想起裴寂与明帝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将她的卑劣宣之于口。
裴寂却好似明白姜落姝此刻的迟疑,语气寻常,“父皇是该死,却不该是现在。”
他嘴上仍是唤着尊称,说出来的话却又丝毫都没有敬畏之意。
实在是嚣张至极。
姜落姝看着裴寂,“林甫统帅南楚兵马大权,纵使兵马未至汴京,你又拿什么与他抗衡?”
裴寂闻言哼笑一声,眼神晦涩又凉薄。
“今日——安北将军不是回京述职了么。”
-
朱雀门前。
雨势仍旧很大。
尧川自幼不论是尸山血海,还是荆棘泥涂,都一直跟在裴寂身边。
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殿下。
尧川从身侧取过纸伞,小声道:“殿下今日入宫,又不知几时才能休息,何况清晨才淋过雨,饶是身子骨再好也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往日倒是还好揣摩殿下心思,但这段时日,他是越发猜不透殿下的想法了。
要说在意姜姑娘吧,
殿下却只是纳她为幕僚。
要说不在意姜姑娘吧,
晨时分明是要唤下人去接的,最后却亲自去了。
甚至殿下进宫,还把他留在了别苑照应人家。
裴寂接过尧川递过来的伞撑在手中,只道:“照看好别苑。”
......
明帝近来嗜睡,值守的宫人正在殿外候着,瞧见裴寂撑伞而来,恭敬地福了福身子,“见过太子殿下。”
裴寂随意嗯了一声,将沾满雨水的纸伞交给一旁的宫女,轻声推开殿门。
因为是雨天,天色阴沉,所以明宣殿此时也不亮堂。
殿内寂若死灰,唯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白色的香烟,袅袅如缕不绝。
裴寂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随后从案几上提起一只紫砂壶,将凉透的茶水浇在香炉之内。
他在偏殿召见了御林军首领,除去加强寻常的宫中护卫,还特意嘱咐了任何人无召不得入明宣殿。
待裴寂处理完这些,雨声渐停。
他在殿中待了片刻,才准备起身前往东宫。
恰逢宫人前来送药,裴寂又吩咐了几句,听到殿前的脚步声时,面色淡漠地抬眼。
卫淮序右手习惯搭于腰间佩剑上,一袭黑色劲装显得身形清瘦,却又丝毫看不出孱弱。
在看到殿门前的裴寂时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裴寂嗯了一声。
明帝尚在休憩,述职一事只能暂缓。
卫淮序站在原地,此时原本应当行礼告退。
但他犹豫片刻又道:“末将有一事不明,想求问于殿下。”
他晨间遇到了姜落姝,此时便有事求问。
裴寂向来通透,大概也能猜到他究竟要问什么。
他喉间滚动了一下,眸光深沉,语气却又很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