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戒

    姬发强忍着泪,把头歪向一边,我见他这模样,心底叹息。

    这样可不行啊,你得是杀伐果断,即使同伴受伤也应该眼也不眨的周武王。不然,怎么能抗起那些沉重的未来呢。

    我疼极了,也累极,眼皮忍不住想阖上,颤如蝶翼。姬发见了,紧张又害怕,却不敢触碰浑身是伤的我,只是跪在一旁颤抖着、压抑着抽泣。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给我道歉,我没力气再去回应他,微不可查地摇头,也不知他看没看见。后来我听他继续给我讲起那些关于西岐的故事,想让我打起精神,可是他的话被抽泣声截得断断续续,听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我不喜欢这样的他和这种被悲伤包裹的美好故事,在他哀伤的语调中,我逐渐感到精神不支,也不知何时完全失去了意识。他终于放声哭泣,像一只被抛弃被伤害的小兽,孤独无依。

    我在那哭声里遗忘了伤痛,只是在想:

    别哭了,真的没关系。

    姬发亲眼见证徵野强撑的微笑最终冰消瓦解,生命力以极快的速度消逝,最后如风散去,无踪无迹。

    那是他第一次目睹朋友重伤却无能为力,也是他顺风顺水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绝望与恐惧。孤独与哀意替换掉他原本温暖的血液,流淌在他的经络脉搏中,如此自然,却极致凛冽。

    直到后来洞口聚集了很多人,想尽办法要把受伤的徵野安全带离,他才记起徵野刚才的叮嘱,照做后,小心翼翼地把徵野搀扶起来然后放在搭好的木架上。那时候他才发现徵野居然这么轻,像一片漂浮着的羽毛,只是在他怀中偶然停靠。

    可是徵野平常被所有人有意识或无意识依赖着时,显得那样可靠。一片羽毛,又怎么会拥有如此安稳人心的力量?

    我是被道路上的颠簸感震醒的,但那时只迷迷糊糊有点意识,后来又断断续续地陷入昏迷。完全清醒则是因为有大夫准备查看我的伤口给我上药。

    众目睽睽下,一只布满皱纹的粗糙手掌准备掀开我的衣领,我却因为剧烈疼痛的伤口无法动弹。嗓子干疼,好像有石块堵住,也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虽说知道这种检查是情理之中,我却还是被勾起一段难堪的记忆,心脏应激似的狂跳起来。那大夫被我突然急促的心跳声吓得一愣,回过神便见我睁开眼一动不动盯着他,眼神中夹杂着努力克制的寒意。

    瞬间的天旋地转。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检查时不喜有人在场。”

    “你之前可没这要求!为什么突然……?”姬发有些着急,出言询问。

    “现在有了。好了,你们快出去,不然他伤势加重,谁来担责?”那大夫声音愠怒,打断了姬发。可若是有人上前,便会发现他表情木然,双目无神。

    众人只好退下,离开之际,姬发紧皱的眉头也没有丝毫松懈。

    我操控着那位大夫帮我检查完最严重的伤口后便让他离开了,他走得风风火火去准备伤药,回来时提着药包呆立在我床边。

    我遣他出去,自己艰难地涂抹着,幸好双手没被砸太狠,还能动弹。

    费力换好药后,我疼出一身薄汗,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直到耳边传来小声的嘀咕,苏全孝和姬发正为要不要叫醒我进行激烈讨论。

    没有让他们苦恼太久,我自己睁开了眼睛。苏全孝见了,惊喜地上前,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才发现姬发手中的碗和汤匙。

    我点点头,努力起身,苏全孝眼疾手快地将我搀扶起来半坐着,姬发上前舀了一勺饭,看那架势是准备亲自喂我。

    我吓得眉心一跳,苏全孝还在我耳边说悄悄话,语气有些不满:“我明明说我来的,他非要跟我争,下次我来……”

    不用了,谢谢你们。

    我冲姬发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然后抬起手想把碗接过,对上他委屈控诉的眼神,讪讪停了动作。

    “你还是好好歇着吧,别什么事都逞强。”苏全孝语重心长把我停在半空中的双手放下去塞进被子里,姬发趁机塞了一口粥喂进我嘴里。

    我推脱不掉,只能张嘴,干裂的唇触碰到温热的粥,空荡的胃暖意慰藉,蔓延至全身。

    “烫不烫?”姬发问。

    我摇头,见他一勺粥吹了又吹,动作十分不熟练,想来也是第一次照顾人。

    我就这样在他俩期待又欣慰的眼神中结束了人生中最如坐针毡的一顿饭。老实说,我对这种被当成小孩照顾的氛围八分陌生,两份尴尬,十分不适。

    恐怖的是,大家似乎对这样的角色扮演有些上瘾,我本该冷清的病榻前每天都围着一圈人,换着班给我喂食。

    我试图制止这种不符合我心理年纪的行为,却被他们用“可是昨天谁谁都可以,为什么到我就不能喂了?”的理由打败。

    从一开始的严词拒绝到后来麻木接受,我的头脑和双手在这期间都有不同程度的退化。而他们这种行为被我当做人类幼崽时期对于母性光辉的向往,毕竟以后他们就没有当妈的机会了。

    大概是这么个道理。

    想通后我尽力配合他们表演,敬职敬责地扮演好属于我的角色。

    底层生活馈赠给我的强大自愈能力让我很快痊愈,身体素质变好,我才准备开始用脑。那天姬发来看完我后,我让他把我事先要他准备的东西拿来。

    姬发有些疑惑地取来了那根断掉的藤蔓。果不其然,我在藤蔓断裂处看到了一半整齐的切口,另一半天然的崩断。想到原朗那个做贼心虚的眼神,我忍不住想要收拾他了。

    我没有解答姬发的疑惑,害怕他一时冲动跟原朗起了冲突,那小子的心机和狠辣程度不是姬发现在能对付的。我只笑着说,受这么重的伤,要把罪魁祸首找出来泄泄愤。

    他挠头,问需不需要他去烧了这“罪魁祸首”让我解气,我说不用,得我自己来收拾才能算解气。

    他走后,我一直在心里思量着对付原朗的方法。他一直用崇应彪做借口,藏在身后恶心人。既然他这么喜欢躲在别人身后,要是把他挡箭牌撤了,这只老鼠又能往哪儿逃呢?

    我受伤后崇应彪鲜少拜访,至少我清醒的时候不曾见过他影踪。那天我让苏全孝帮我找他来,还吓了他一大跳:“你不怕他趁你病要你命啊?”

    不会的,崇应彪就算坏,也是明面上的坏。这种事,他做不出来。况且,我也不认为他对我恨之入骨,到了想杀我而后快的地步。

    倒是那个原朗,一直搞小动作针对我。之前躲在崇应彪身后隔应我,我养在窗台上的花养一盆死一盆,练习用的木剑用一把断一把。上次让我动怒,是因为我在树底下捡到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鸟,悉心照顾着,某天回来却发现他们全都被拧断了脖子,死相凄惨。

    我那时还有些迟钝,以为是崇应彪的旨意,去找他算账时却发现他身后的原朗身上一股腐烂和血腥的气味。

    人可以坏,但不能烂。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办法让他露出马脚,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惹到了他,竟让他想置我于死地。这一次,洞穴的深度他心里有数,加上殷郊那句话,也让他认为我会先爬上去,所以想出了这么歹毒的方法来对付我。

    崇应彪面色复杂地赶过来后,我也没跟他寒暄,把藤蔓扔在他面前,语气淡然:“人为切断的,当时这个位置站的是原朗。”

    他听到这个名字后一惊,捡起藤蔓端详,脸色越来越差,我继续:“当时我养的鸟,一夜之间暴毙,死得很惨……”

    “不是我!我没让他去做这些!”崇应彪紧攥着手里藤蔓,双目通红朝我低声吼。

    “我知道,我没有怀疑你。告诉你,只是为了让你提防他,别被当枪使了还心里没数。”我语气淡淡,平静中透出虚弱。

    崇应彪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没过多久,浑身是伤的原朗就被压来给我道歉。

    他被崇应彪一脚踢跪,我皱眉让他站起来。不是同情,只是不喜这种桥段。谁料他居然突然发起疯咒骂:“我他妈的就是看不惯你这种虚伪的样子!跟那个贱女人一模一样,你们这种人都该去死!去死!贱货,去死!”

    这种程度的辱骂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崇应彪却被他骂怔住了,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顿爆打。而他一改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形象,辱骂我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直到被打得说不出话拖出去,还狠狠盯着我,眼神中传递着恨意。

    “对不起。”这是离开的时候崇应彪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想。不过你真该长点记性,得擦亮眼睛识人啊。

    还有,我都说了,不要再被当枪使了。打人厉害成这样,脑子怎么这么笨。

    后来我听说崇应彪那天气急,直接把藤蔓甩在他脸上质问,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朗的所作所为,指点鄙夷。姬发无比生气,当即和崇应彪一起打了他一顿。加上后来崇应彪的“加餐”,原朗恐怕得躺在床上好好躺一段时间了,就算好了,被排挤挨白眼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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