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

    清晨的阳光穿透窗纱，洒在了枕头上，床上的人正半边脸蒙在被子里酣睡，一头长发胡乱贴着枕头，却在阳光下映出温柔的黑亮光泽。

    床头柜上的闹钟刚“叮铃铃”响了两声，一条纤细光洁的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摁灭了闹钟的噪音，闷哼了一声，翻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日光从窗户上爬过。

    窗台上有一盆枯萎的仙人掌，干皱蔫巴的叶片软塌塌地靠着盆边，只剩满身坚硬的刺还倔强地直挺着。

    仙人掌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又缩短，最终消失不见。

    一阵手机铃声刺破了室内的静谧，独自唱了一会儿见无人搭理，便停歇了，不过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继续唱起来。

    如此反复了三次，床上的人终于是睡不下去了，从被窝里钻出来，长叹了口气，又摸索着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接通后贴在耳边，眼睛还舍不得睁开，只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好不容易轮休，我要睡觉，晚点再叫我。”

    “猫子！你该起床啦，看看窗户外边，都几点了！快收拾一下啊，半小时后我车子到你们小区门口接你！”

    一阵清亮欢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李卯的耳朵还没适应这喧哗，不由得皱起眉头拿远了手机。还没等李卯张口回一声，对方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李卯无奈睁开眼，扭头看了看窗外，果然一片暗沉，若不是这个电话，李卯看到这景象只怕还以为是东方未明，未料竟已是暮色四合。

    看样子，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这一觉可真够实沉的，对得住自己连续一个多月的昏天黑地加班赶项目。

    李卯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下了床，跻上拖鞋，去卫生间洗漱。

    待洗漱完毕，脑子也彻底清醒了过来，全身的感官也都苏醒了，特别是胃，空荡荡地在收缩，饥饿感在腹内尖叫。

    确实要出门吃点东西了。

    李卯这才头脑清晰地回忆起晚上的活动安排：

    江边新开了一家私房菜馆，据说是老房子的主人从国外留学回来，就开了这家店，因为融合了一些新式的食材口味和饮食理念，加上店内装修陈设颇具巧思，很快成为了一家新晋的网红餐厅。

    对于热爱四处搜罗美食的大美女英格丽，这种好去处自然不会错过。

    脑海里浮现出英格丽看到美食的夸张表情，李卯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大概是睡饱了，当然也许是饿狠了，李卯下楼时感到神清目明，身轻如燕。

    刚出小区门，就看到马路边那辆正红色宝马mini，颜色醒目，跟英格丽一样热烈又可爱，车和人真是相得益彰。

    “生在一个好人家就是好啊！”每每此时，李卯心里总会一声喟叹。

    如往常一样，坐上副驾，扣好安全带，一扭头，李卯这才发现英格丽正扭着头，意味深长地冲着自己笑。

    “又怎么了？”李卯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

    “恭喜你啊！入住新居，自——个——儿——的家里睡着感觉就是不一样吧？之前太忙了，今天咱们好好庆祝庆祝，就庆祝你乔迁新居吧！”

    英格丽特意把“自个儿”咬重了说，但语气里也确是诚心的祝福。

    “啥新居啊，也就是个毛坯二手房，简单装修了一下，算不得什么喜事，何况还有贷款呢。”

    李卯晒然。但想到刚才自己睡的床，用的洗手间，开始正式居住的这套小两居，心里又不免涌起一阵暖暖的幸福和安定，然后又是一点儿的心酸和感慨。

    李卯扭过头，看着车窗外的小区大门——“丽江公馆”四个大字雕刻在横卧着的巨石上，后面就是欧式风格的铁栅栏大门，门口的岗亭上，统一制服的保安站得笔直笔直的。

    这是一个中高档大型社区，绿化不错，安保到位，配套完善，距离公司也近，虽然只有能耐买了里面最小的户型，而且还只是付了首付，但从此自己也不用再面临租房的辗转了，好歹是自己的家。

    这应该算是在这座城市扎下根了吗？从此就算在这城市定居了吗？我的新生活就这样拉开帷幕了吗？

    李卯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英格丽见状也沉默了一下，伸手拨动钥匙开始启动车子，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吧！从读书的时候起我就佩服你，现在更佩服了！”

    李卯回过头诧异地看了英格丽一眼，

    “我有什么好佩服的，出行没车，住二手小两居。对了，找你借的五万我恐怕要晚几个月才能还你。我——”

    “急什么呀！我还怕你还不起不成？我的算法工程师！这么拼命，今年底你的年终红包不会小啊！还有，我知道你就是硬不起心肠，手里刚攒的那点钱又给了你妈，是吧？”

    英格丽熟练地驾驶着小宝马，灵活地在车流中穿行，驶上了主干道。

    “最后一笔吧，现在他们县城房子也买了，李添总嚷嚷要的车也买了，我该尽的义务尽到了，以后，应该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李卯神色黯淡了下来，嘴里喃喃道。

    英格丽瞥了一眼李卯，很认真地说：

    “所以我才说我很佩服你啊！读书的时候佩服你，是因为你学习好，脾气好，每次都能给我抄你的作业，无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现在佩服你，是因为你的一切都是自己挣的，一个人养一大家子，不像我，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自己养活自己都难！”

    李卯听得此言，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多少人羡慕你好吧！跟公主一样，要啥有啥，还什么什么不是自己的，你这独生女，爸妈的掌上明珠，他们的最后还不都是你的？再说了，以前给你抄的作业，你都付了费了，咱俩是公平交易，可别说我救你于危难之中，你不也救我于危难之中吗？”

    “那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奋发向上的有志青年，怎么能坐享其成呢？”

    英格丽顿了顿，手把着方向盘，望着前面的车流，歪着头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

    “我就是没你那种硬气，我爸妈安排好了，我就想，又不用我费力，想那么多干嘛，就心安理得按爸妈的安排去读书，然后留学，最后进公司；

    上班了，老爸说给你买辆车吧，我就想啊，不要白不要，就买了这辆小mini；

    老妈说，家里房子大，又不是没你住的地方，我想也是啊，住家里多方便，阿姨做的饭又好好吃……”

    红灯。

    英格丽把车停了下来，扭过头，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对李卯说：“我无数次发誓要向你学习，但是，一遇到诱惑我就被腐蚀了，做一个独立女性实在是太难了！臣妾——”

    李卯看着她满脸悲愤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做不到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然后爆发一阵大笑！

    笑够了，交通信号灯也转绿了，可起步没往前开多远，就又停了下来，这个路口绿灯的时间太短了，看着前面已开始微堵的车流，看来要过去得慢慢蹭了。

    英格丽顺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

    “……发生一起恶□□通事故，两辆货车相撞，并将一辆蓝色私家车严重挤压变形，私家车内四人当场死亡……”

    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从喇叭里钻了出来。

    这消息听得两人一怔，英格丽满脸愤愤又不屑地嘟囔：“不会开车就别开车，小车跟着大车跑什么！一车人的命都丢了！”

    李卯点点头，表示同意。

    英格丽抬手又按了几下，车厢里响起了韩国小鲜肉组合SEVENTEEN的新出曲目，欢快的旋律在车厢里回响，俩人心情又好了起来，毕竟这将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傍晚正是堵车高峰，主干道上，她们的这辆红色小mini被车流裹挟着，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亏得是英格丽这种资深饕餮，一辆小mini开得是婉若游龙，在车流里硬是七弯八拐，总算拐到了目的地。

    这是江边商务中心旁的一片洋房区，解放前曾是租界，很多颇有年代感的私房。

    如今经过政府的打造，成了一片弥漫着浓浓怀旧风格的休闲中心，而那些私房，也多被租出去，成为一家家高级成衣、奶茶甜品、中西餐厅、酒吧咖啡店之类的店铺场馆。

    走在休闲道上，仿佛来到了上一个世纪。李卯她们要去的，正是背街上一处洋房改造的私房餐厅。

    从外面上看，没什么特别的，有些复古味道的大门，霓虹灯装饰的招牌，“周先生私房菜”——餐厅名字也是直白得朴素。

    但一进去方觉得别有洞天：

    新中式的桌椅、灯具、摆设，造型线条细节透着传统韵味，但并不显老旧，角落和过道摆放着的装饰物仿佛来自世界各地，但并没有跳脱出来喧宾夺主，反而和谐地统一着，把个餐厅衬托得生动又有韵致。

    餐厅并不算大，一楼是大厅，卡座，二楼上面就是包房，可惜因为堵车来晚了些，包房都满了，俩人只好找了个靠边的卡座坐下。

    虽说是卡座，但设计得精妙，座位与座位相连又有隔断，能看见，席间说话又互不相闻。

    两人坐下来，拿出手机，扫码点菜。

    李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价格，不菲，再看看菜式名字，高档食材比较多，便关了页面，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拿起服务员刚上的一杯柠檬水，小口啜着。

    这是英格丽的主场。

    显然这里很对英格丽的胃口，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边点菜边头也不抬地对李卯说：

    “看来这里的菜主打的就是无国界新式融合风格，有意思，我点几个人气高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这样的场景在李卯生活里出现多少次了？李卯安静地看着眉飞色舞的英格丽，若干画面在眼前叠加：

    为庆贺英格丽实习期满转为正式员工，冒着大雨去了那间建在湖面之上的水上餐厅去吃河鲜；

    为庆贺自己晋升项目组组长，去体育馆边那个鼎鼎有名的蒙古包餐厅，喝油酥茶，啃羊腿；

    还有盘大菜少的法式大餐，各种叶子当餐盘盛菜的东南亚泰餐；

    碳水充分的东北菜，文雅精致的淮扬菜，清甜味美的生猛海鲜……

    感谢这个城市，兼容并包，美食遍布，让她们的寻味足迹遍布城市每一个角落但依然能兴致勃勃。

    再往前，她俩大学毕业时的潮汕牛肉，校园旁边的美食一条街……

    还往前，那所县城中学校门口的烧饼，文具店对面的炸串……

    好像她俩的友谊就是建立在各种吃上。

    而“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抄作业。

    对，抄作业。

    李卯看着桌子对面拿着菜谱认真翻阅思考的英格丽，脑子里却出现了当年英格丽也是这么认真看书做题的样子。

    那时候的英格丽，家里还没现在这么有钱，但在那座小县城里，她的零花钱也是比多数同学宽裕的。

    她总是苦兮兮地找自己问题目，再后来问也听不懂，又不得不应付老师的差事，便只有拿自己的作业抄，为了“报答”，就总是买些小零食塞给自己。

    而自己呢？本来家境一般，又因为家里的不待见，好吃的好用的都要留给那个宝贝弟弟，看着别人的各种花式零食，说不羡慕都是假的。

    好在脑子好使，一路读书不算太费力。就这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愿意出力，一个愿意出资，铁打的饭搭子组合就成立了。

    到了大学，虽说专业不同，但这份“饭搭子”的情谊还是在的。

    有些力所能及的小忙真是举手之劳，比如帮忙签到啊，拿个包裹啊，陪同去见个帅哥啊，演戏吓跑不喜欢的追求者啊；

    还有些力不能及的“忙”呢，费点心力也能搞定，比如做个电脑制图，搜集资料，写个调研报告之类。

    英格丽呢，除了请吃饭，也会按兼职网上的市场价格支付报酬，解决了自己的生活困难。

    总之，彼此就这么愉快地“互帮互助”着，互相拯救于彼此的危难之中。

    如果没有英格丽，自己的大学不会这么顺利读下来吧。

    李卯想起了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出分后班主任老师的上门家访。

    还有填志愿截止的前一天，自己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求父母让她去读大学，哭得周围邻居都过来敲门相劝，最后还是自己写下保证书，不要家里出生活费，保证以后要管弟弟买房娶媳妇，这才得以让父母愿意拿钱给她交了学费。

    李卯心里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家境好就是好啊，李卯又想着，就算读书上不如自己，但人家父母会规划，高中走艺考，最后也跟自己读了同一所大学；

    毕业了自己千辛万苦考了另一所更好大学的研，她却被送到国外留学，镀了一层金，回国后又都进了国内互联网大厂，只不过自己成了大数据处理部门的算法工程师，她成了另一家公司的UI设计师。

    李卯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英格丽眉头一扬，应该是点完菜了，快活得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李卯想起初中时，俩人像两只小老鼠，下午放学一路走一路吃零食的欢欣雀跃。

    那时，“饭搭子”——准确地说应该是“零食搭子”初成，后来，只要有好吃的，李卯就会看到英格丽这样眉头一扬，满脸生动灿烂的表情……

    李卯眼前无数个生动的脸闪过，不由得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英格丽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柠檬水，喝了一口，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

    “说吧，又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李卯笑着放下手里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