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好

    裴远愈和崔逢月面面相觑,程振元脸上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哈哈哈!快给本宫憋坏了!”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和书卷的掉落,箱子里站起位娘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石榴红窄袖长襦裙披帛,披帛上针脚细密整齐地绣着金色的石榴花,单刀髻上插着华贵的双凤含珠步摇,还配着几个金制发钗,生得也是明眸皓齿,俏丽妍妍。

    她颐指气使地对来福叫道:“起开!”

    来福吓得跪着后撤几步,翻下了车舆。

    她跳下车舆,直奔裴远愈而去:“远愈哥哥!”裴远愈一侧身,她扑了空。

    “公主殿下安!”裴远愈行了个叉手礼。

    崔逢月冷冷看着她:“永安公主,今日不是病了,连内文学馆都没去,怎么活蹦乱跳到了大理寺?自己不爱读书就算了,还书卷洒落一地!观书,收拾好,走了!”

    还不等永安公主说点什么,崔逢月便一脸不满地上了车,车舆辚辚向前,离开了大理寺。

    程振元向前给永安公主行了个礼:“公主怎么跑到箱子里去了,吓老奴一跳!”

    “本宫到大理寺寻远愈哥哥,没有在中堂见到他,就往书房走,瞧见书房外摆着这些大箱子,又听到远处有人来了,以为是远愈哥哥,想着躲入箱中吓他一吓,不想来人是崔逢月和张继!”

    “既不是少卿,公主怎不出来?”程振元接着问道。

    “本宫听张继对崔逢月说‘便是这些书卷,崔家娘子拉走吧’,还未来得及出来,便被衙役抬上了车舆。索性就待着了!”

    “公主在车舆没听到什么崔家娘子抱怨老奴的话吧!”程振元一脸堆笑。

    裴远愈就站在永安公主身旁,轻攥拳头,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她和她婢女跟哑巴似的,一路到了大理寺大门。远愈哥哥,今日我从圣人那新得了一幅《雪溪图》,不如你随我进宫瞧瞧。”

    “公主见谅,今日事忙。吴峰送公主出大理寺,与亭长说明,日后不得圣谕,又非公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大理寺。大元帅,恕不远送。”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大理寺诏狱走去,留下有些气急败坏的永安公主。

    “远愈哥哥,你等着,我就叫圣人下旨招为驸马!”

    裴远愈丝毫不理会,大步流星往前走。裴远愈从小在永兴宫弘文馆与皇子一同读书,永安公主是舒王的一母同胞的妹妹,自幼就是他的小尾巴。那是年幼,就是把她当成妹妹看。可永安公主却不把裴远愈当成哥哥,屡屡向他表露心迹,都被裴远愈婉拒。去年更是在得知他与崔逢月定亲之后,在紫宸殿大哭大闹,说要不能下降裴远愈,这公主也不当了,惹得圣人头疼不已,最后还是舒王将她连拖带拽将她弄回太极宫。

    如

    此大闹,圣人都不会下旨,如今她要是能有这本事,那才怪了。

    “娘子真生气了?”观书在崔逢月耳边低语。崔逢月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话。

    车舆一直驶入大宁坊裴宅的中堂,叫裴顺关闭院门后,才把雪娘和元辰从车舆的夹层和底座放了出来。

    “娘子随着这位郎君走吧,他会安置好你们!”

    雪娘拉着元辰给崔逢月重重磕了个头:“谢娘子救命之恩!”

    “不要谢我,记住裴少卿的恩情吧!”

    诏狱内,只有裴远愈和元丰二人。

    元丰心中泛着一丝酸楚:“裴少卿,贪腐一案,我认,赃物在天香楼后巷的外宅,起赃吧!至于宫中是否有人与我勾结,如今,我只能说没有。”

    裴远愈蹙着眉,凤目微闭看向他,并不急着开口询问。

    “明人不说暗话,六年前的幽州之变后,太后将朝政交还圣人,他程振元功不可没;大魏最高战时兵权和京城禁卫军如今仍然掌控在他手中,圣人为的是对抗崔家所掌控的天雄军、柳家所掌控的幽州、你裴家所掌控的河东,而朔方、陇右、淮南三地节度使,虽不是士族掌控,但与朝堂各势力关系不浅。少卿想以贪腐便将程振元扳倒,那是痴心妄想。但少卿今日所做,留待他日见奇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裴远愈转身要离开。

    只见元丰“扑通”一下跪在裴远愈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谢裴少卿给元家留后,当死之人,奉劝少卿,韬光养晦,若仍执拗于查处程振元,怕是要引来杀生之祸!”

    刚入永嘉坊崔宅的崔逢月还没走到后院,就看见自己的贴身侍女抚琴急急来报:“娘子,林姨娘正在后院闹腾!”

    林姨娘是崔逢月父亲的侍妾,生有一庶女崔明珠。

    “她又闹什么!嫌李傅姆给她的月银少了?瞧瞧去!”

    “李傅姆,你别打量我不知晓,前儿你兄弟媳妇去世,给了两贯赏钱,今儿我表兄侍妾去世,去账房支取,竟然只有一贯赏钱,如今连你也能把我踩下去了么!等郎主散朝归来,我让他评评理!”

    “不必等阿耶,我来给姨娘说道说道。”林婉茹寻声望见崔逢月,顿时安静下来,她对这个嫡女简直是又怕又恨。

    林婉茹原是崔逢月母亲身边的陪嫁婢女。高静月生崔逢月之时,差点一尸两命,幸得当时太清宫璇玑道长出手相救,才顺利产下,但往后不能再生养。

    高静月为给崔家留后,力劝崔怀亮纳了林婉茹。可惜林婉茹也没生下儿子。

    恰逢崔怀亮多年好友战死沙场,他七岁的儿子过继到了崔家,就是崔府如今的长子崔行俭。虽有义子,但崔逢月仍是整个崔府捧在手心长大的,崔怀亮更是对她千依百顺。

    六年前,崔逢月落水,多日昏迷不醒,高静月许愿,若是她能好转,便以身入道。但璇玑道长说,高氏尘缘未了,只能当个居士。如今一年有半载,高静月都在太清宫清修。清修期间,中馈由陪嫁的李傅姆代管。

    前年崔逢月及笄后,一直与李傅姆学习掌管中馈之法。从去年开始,实则由崔逢月管理崔家。别看崔逢月对书法毫无兴趣,但在“算”那门课业上,内文学管无人能及。怨不得如今崔逢月把崔家管理得井井有条,都是天赋所致。每次林姨娘闹腾,都不能从崔逢月这里占得便宜。

    进了屋内的崔逢月也不正眼瞧林姨娘,在奴婢的伺候下净面净手,坐下喝了口茶才说话:“李傅姆与阿娘情同姐妹,这个林姨娘恐怕比我更清楚。这些年代管中馈,前年阿耶更是给了她良籍,如此看来,要说地位比林姨娘高些,怕您是不服,但怎地也是对等的!她亲兄弟正妻去世,崔府的赏银两贯只能算中规中矩。如今您兄弟妾室去世,按惯例,妾室不予赏银,李傅姆怕是看在二妹妹的脸面上才给的罢!”

    一席话说得林婉茹一声不吭,却恨得牙痒痒,崔逢月终究瞧不起她是个妾室。

    “行了,林姨娘,安静养养神,少生些事,给二妹妹留些脸面,将来说门好亲事,姨娘不愁没有享福的日子。若是二妹妹体己钱少了,叫她来寻我,我这个阿姐给她贴补,别叫李傅姆当家为难。去吧!”

    一席话说得林婉茹又臊又无法反驳,悻悻去了。

    李傅姆冲她点点头:“娘子如今管家愈发厉害了!”

    “傅姆,这半晌把我累坏了,午食摆的是什么?”

    “我邀崔娘子到西市仰山楼共享美食,怎样?只是裴某囊中羞涩,还需娘子贴补一二。”这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冲淡了崔逢月脸色的倦怠,立刻精神焕发。

    “远愈哥哥,你又揶揄我!我倒是想着去仰山楼,只是这还有好些账册未看完。”崔逢月抬手指指案桌上的账册。

    “娘子去罢,剩下不多,今夜在、再看也不迟。”李傅姆笑意盈盈地说到。

    说完领着奴婢掩嘴含笑退下,但观书一反常态上前,还在裴远愈跟前行了个拜首礼:“谢裴少卿借书一观。”说完还罕见地抬起头来。

    裴远愈点点头但眼光却是看向崔逢月,观书默默地退了出去。

    看着崔逢月肤白如脂略带夭桃的面庞,尤其是她欢愉时的明眸善睐,流光溢彩,令人心生欢喜。更让他痴迷的是她性子中的率真善良热情。

    牵起她的手,有些心疼地问:“今日累坏了吧!车舆在外头,吃过午食后,带你往金玉楼瞧瞧,给你妆奁里添件首饰,可好?”

    崔逢月兴奋地点点头。

    裴远愈想起李傅姆的话,转头看着案桌上一摞摞的账册有些犹豫:“这许多都是还未瞧过的?那今夜要瞧到何时去。”

    崔逢月浅浅一笑:“比起远愈哥哥的卷宗,那可差远了。再说了,那些捆好的是已经瞧过了的。”

    裴远愈走近仔细看:“这打结的方法少见得很,逢月如此别出心裁。”

    “这是李傅姆打的结,她说这叫元宝结,可招财,几十年了,她无论捆绑什么都是这般打结。”崔逢月抿嘴笑道。

    “那今日内文学馆可有布置书法课业?”裴远愈偏头问她。

    “啊……并无。”

    裴远愈抓住那语调中一闪而过的犹豫,挑了挑眉,眼底浮起一抹笑意:“逢月,可有人告诉过你,撒谎之时语气要笃定些?”

    崔逢月瘪了瘪嘴道:“远愈哥哥用着刑讯的心思来对付我,那定是骗不去的。不过这回你可只猜中了一半。”

    “哦?”

    “今日与你约好一同逛西市,楷书课业一早内教博士便布置了,我在空闲时完成了大半,放在内文学馆了,剩下的不出三盏茶便能做完了!若是不信,明日你可叫人去馆里一问便知!”

    “那信你这回!”

    崔逢月心中暗喜,他终究还是被她糊弄了过去。

    裴远愈又问:“今日可怕了?”

    崔逢月立即睁大了双眼:“怕,有什么可怕!天塌下来,远愈哥哥给我顶着!”

    裴远愈顿感暖流流入心房,摸了摸她的秀发:“记着,这事谁也不能说。”

    “我省得,远愈哥哥的事情都是很要紧的。只是我有些不解,远愈哥哥是怎么知道他定会搜查箱子?既然搜查,那为何还要如此费劲把这么多大箱子搬到车上?”

    裴远愈笑笑道:“你见到我的时候,当着程振元的面说要将书卷拉走,他定以为我们会在书卷上做手脚。若是没有书卷,他一定彻查车舆,不过他也是没想到,崔家娘子为了私自溜出府内,车舆被我着人加了夹层。”崔逢月的马车被裴远愈改造过,为的就是她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溜出崔府。

    崔逢月恍然大悟。随后又微微撅着双唇,不咸不淡地道:“那我想问问远愈哥哥,今日永安公主的美人计你识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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