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邯郸的傍晚,夕阳极美,微醺的阳光如同画卷一般,普照着众生。

    只可惜,这般美景在集安宫却叫人无心欣赏。

    “杂碎东西!竟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偷抢膳食?”

    老宫人尖锐的嗓音几近扎破天空的安宁。

    冰冷的砖面上,蜷缩着一位黑衣少年,老宫人的拳打脚踢不停地落在他身上。

    赵政极力抱紧身子,咬着牙,承受这一下一下的侮辱与摧残。

    在他的身旁,一只鸡腿已是落满了灰尘。

    “哈!秦国皇孙?”

    老宫人踢累了,便收去手脚,向地上的人呸了口唾沫:“到头来不还是被老子打得起不了身?!”

    赵政被打得浑身颤抖,眼神却是空洞的——

    这般境地不止一次遇见,他已经麻木了。

    “晦气!”老宫人转身离开了。

    徒留赵政一人干巴巴地蜷在地上,动弹不得。

    倏忽,一道白影从树上落下。

    赵政的目光这才又有了焦距。

    ——

    房荞意识回笼时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大树上,树下一位少年在挨打。

    她不敢轻举妄动,便等着那打人之人离去才从树上下来。

    白衣蹁跹,夕阳在房荞身上镀了一层柔光,她就这样站着,仙女一般亭亭。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她变小了!

    此刻她的身材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

    不等房荞接受这个现实,面前的少年便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许久都没用嗓:“你乃天之仙女乎?”

    房荞歪头,俏皮一笑:“是啊,我唤房荞,从天上来,在人间渡劫呢!”

    女孩极美,这一笑,叫那远处的晚霞都失了颜色,几近恍惚赵政的眼。

    相比之下,他一定像条死狗,赵政如是想着。

    房荞蹲下:“喂!小鬼你叫什么啊,家在哪里啊?”

    少年抬头,露出消瘦却精致的面庞:“我唤赵政,以邯郸为家。”

    房荞的笑容僵在脸上——

    赵政?邯郸?

    这踏马不会是秦始皇嬴政吧?她这是穿到两千多年前了?

    惊诧过后,房荞很快镇定下来,她扶起地上的少年,继续询问:“你今年多大了?”

    赵政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满口陌生语法的女孩,不再开口,自顾自地往集安宫走去。

    房荞急了,一把抱住赵政的臂膀,嗓音甜软:“我刚来人间,无处可去,你得收留我!”秦始皇可是条金大腿呐,她要好好抱住了。

    少年瞥了眼少女的白嫩柔夷,耳根染上淡淡的粉色,但什么也不说。

    房荞知道赵政这是同意自己跟着了,便揪着他的衣袖与其并肩而行。

    ——

    集安宫很大,却是空无一人,连那些个不懂事的牲畜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觅食。

    这里太冷,太偏,屋子也过于破败,很难想象赵政此刻半大点的少年在这里究竟是度过了何般童年。

    赵政领着房荞走进自己的家。

    一张床铺,一方桌案,还有几只粗糙小凳,便是室内的所有了。

    赵政喜净,龟壳般的蜗居,他也整理得一丝不苟,床铺桌面上都很是干净。

    他往床沿一坐,便抬头盯着房荞。

    一双漆黑的眸子中没有光亮,房荞看上一眼就觉得浑身凉飕飕的,瘆得慌。

    “你是何人?”少年终于开口,音色也不似刚才一般沙哑,却是闷闷的。

    房荞眨眨眼,眸光流转:“方才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她用脚勾出一只小凳,在赵政面前一屁股坐下。

    “我是神仙,来你身边渡劫的。”房荞双腿并拢,胳膊撑在膝上,托腮,样子很是单纯。

    赵政不曾忽视她眼中闪过的一瞬焉坏,无力感泛上心头,叹气:“到现在你还不愿说实话吗?”

    “我可没骗你!”

    房荞急了:“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专门为你而来的!”

    从知晓少年身份的那一瞬起,房荞就打定主意赖着他不走了。

    如若可以,她还想从此刻开始改造这可怜之人,让他从历史上的荒诞暴君转变为空前明君。

    既然穿越这样的异事都能让她撞上,为何不去尝试改变这个原本纯良的人呢?

    万物皆有因果,凡事皆有可能。

    ——

    我是为你而来的……

    女孩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久久不去,赵政因此痴愣了半晌。

    “喂!”房荞的声音清亮娇俏。

    赵政被吓回了神儿。

    “若我告诉你,你日后会坐上那位子,你信吗?”她朝他神秘地一笑,仿佛能预见未来。

    赵政垂头,避开她打趣的目光,苦涩开口:“如今我只想好好活着。”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早年他爹嬴子楚无权无势无能,只能窝窝囊囊被送来赵国做一名质子,连累他们这一家子都在宫中遭人冷眼。

    赵鸾凭着姿色在外厮混,叫他唤那奸夫一声“干爹”。偏生他的亲爹更是蠢笨,将那奸夫当做心腹,真是可笑。

    房荞没有忽视他眼中一瞬而逝的讽意,从凳上直起身来,白又嫩的小手在赵政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左右我也不知该去往何处,你便给我个身份待在这里,我尽力护你周全。”

    赵政沉寂的黑眸抬起,打量一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女孩,心底腾起一丝疑惑,面上却是不显。

    她的出现太过蹊跷,究竟是敌还是友?

    房荞被他阴森森的目光打量了半晌,浑身不自在。

    终于,少年缓缓点了点头:“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贴身侍女——阿房……”

    “忠心便罢,如若有一丝反意,莫怪我狠心。”

    房荞连连点头,她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况且她为人光明磊落,怎会做背信弃义之人呢?

    于是乎,房荞便在这集安宫住下了。

    每日膳房会送来伙食,两份,一份给赵政,一份给赵鸾。

    赵鸾不在,她的那份自然就给了房荞。

    房荞不是没有向赵政打听赵鸾的去向,只是每当提起这茬,赵政嘴角便挂上一丝冷漠的笑,她渐渐地也就不去问了。

    原来史书道嬴政自幼便与母妃不合的说法是真的。

    ——

    硕大的赵宫,唯有他与她偏居在这冷宫的一隅,两人白日读书练武,夜晚同榻而眠。

    他们知道,这未来的日子前路漫漫,步步是血,即便身在囹圄,也不能因此沉沦……

    就这般平静地度过两个月,天气也渐渐转凉,房荞瞧着院中梧桐落了最后一片叶,叹息:“入冬了啊。”

    赵政本是端坐在案前练字,听闻此言,也不禁停笔,踏到她身旁坐下:“又是一年过去了。”

    自打赵政出生于此,这已是他待在赵宫的第九个年头了。

    起初,秦赵交好,赵王对他们一家还不错,将赵政送去太傅门下与皇子们一同学习,伙食衣裳虽不精致却也足够温饱。

    可近几年情形却大不如此,秦国势力日益见长,对周边各国虎视眈眈,身为秦国质子的儿子,他在这宫中遭尽奴才的白眼,时不时还有拳打脚踢往身上落。

    在赵政三岁之时,父亲子楚便已买断城守回了秦国,而前不久,赵鸾也被吕不韦设法救出宫去,徒留他赵政一人深陷这集安宫苦苦挣扎。

    好在……她来了。

    赵政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房荞,她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院中光秃秃的梧桐树发呆,不知神游何方。

    待在集安宫两月,房荞吃了些苦头,原本圆润的脸颊也瘦下去,更凸显她水灵灵的大眼和殷红的嘴唇。

    说是贴身侍女,但赵政从未真正将房荞当奴才使唤。

    在他心里,房荞是知己,是一个人穷其一生也难以遇见值得珍惜的人。

    ——

    岁末,邯郸下了新冬的第一场雪,集安宫中冻得可怕。

    房荞病倒了。

    烛火微明摇曳,唯一的榻上,房荞双眼紧闭,脸蛋上染着异常的红晕,鼻尖也沁出一层冷汗。

    原本仙女般的人儿,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日便成了这副模样。

    赵政一言不发地坐在榻前,手紧紧攥着房荞的,整个人陷入沉默。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这种无力就在他被人辱骂踢打时也不曾有过。

    真正待自己好,让自己欢喜的人受伤了,病了,他却无可作为。

    少年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房荞虚弱的模样。

    他该怎么办?

    “叩叩——”院子中的大门被敲响,是晚膳送到了。

    赵政把房荞的手轻轻放回被底下,蹑手蹑脚地去开门。

    “吱嘎……”随着破旧木门的打开,一个陌生小宫女的面容暴露在赵政眼底。

    她目不斜视,将膳食端给赵政。

    赵政接过,正打算说“多谢”,小宫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袖中塞了不知什么玩意儿。

    下一秒她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赵政愣了愣,关上门,将膳食端入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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