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通

    送走狄仁杰,祾歌换了一袭白衣,在迎春花丛附近站了一会。

    薛崇礼兴冲冲地跑过来,跟他行礼:“表哥,你什么时候把燕姐姐还给我们?我和幼卿姐姐还等燕姐姐来玩呢!”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祾歌:“你不是不喜欢穿白,说是丧服吗?今天怎么忽然转性了?”

    “我要去奔丧,你去找你燕姐姐去吧,她就在正院。”祾歌摇摇头,没再多说话,而是转身下了山道,走过一片花田,敲响了柴门。

    有人为他打开门,祾歌步入小院,在上房找到了他想找的人——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

    那人背对大门坐着,听到祾歌的声音,也并不起身行礼。

    祾歌也不主动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起风了,室外传来了“簌簌”的声响。

    祾歌终于开口了:“我其实一直在逃避……我不敢来见你。”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把你当父亲,但是你总让我失望……”

    “或许在你眼里,我不是人,只是我父亲的替代品吧。”

    “我说得对吗?高内侍。”

    高通的肩膀摇了摇晃。

    祾歌继续说:“我以为你对我疼爱有加,是因为你喜欢我。但实际上,你只是不想看我父亲绝后吧?”

    “他作为先帝的嫡长子,容貌俊美、学业有成、父母恩爱、娇妻美妾,唯二的遗憾就是无子和没有登基。前者被我的到来弥补了,所以我有机会被登上皇位的时候……”

    “你毫不犹豫卖了我!”

    “如果没有你暗中帮助,他们也不会在那么多人中挑中华章一家吧?毕竟当年,他为了保护华章一家,必然花了不少功夫。”

    “可这些功夫,瞒得过别人,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你呢?你是他的贴身内侍,是东宫内宅的大总管啊,高通!”

    高通沉默着,良久,才叹息一声:“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为何还要来见我?”

    祾歌哽咽着问:“你养我十五年……我只想知道,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

    “你是什么?”高通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嘲讽地笑了起来,“你是孝敬皇帝唯一的污点!你就是个除了皮囊好看,一无是处的混账!”

    “过去的十五年里,我每次看到你,都忍不住想,为什么被毒死的那个不是你,而是身体强健的大公子!”

    祾歌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的那个兄弟……他居然是被毒死的?”

    高通憎恶地看着他:“你只要活着,就很惹人讨厌了。你连孝敬皇帝一根毛都不如。”

    这句话点燃了祾歌的怒火。他扑了过去,一拳打在高通脸上,掐着高通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那你让你的好主子回来啊!他那么有能耐,怎么活都活不下去?”

    “你以为别人很看得起他吗?我告诉你,没了我,他就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天阉!他连个男人都不是!”

    高通气得牙齿“嘎吱”作响,却被祾歌按住,动弹不得。

    “而且你以为他要是还活着,会允许你对我大放厥词?你也不看看你我什么身份,我是他唯一的子嗣,他的独生子!而你呢?一条阉狗,见到主子连尾巴都不敢翘,你在得意什么,还敢在我面前吠叫!”

    高通用尽全力挣脱,恨恨地看着他:“半年不见,你竟已经堕落至此,满口粗鄙之语,可还有半点王之子的矜贵?”

    祾歌冷笑,眼泪却在眼里打转:“我一直都会骂人,只是自矜身份,从来不骂。”

    “因为我觉得骂人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因为我不想看见你们再次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是失魂症不能辨认表情不假,不代表我学会一个表情之后,下次见面还是认不出来!”

    高通对他嗤之以鼻:“所以你不是正常人,正常人根本就不需要教,天生就能辨认!”

    祾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苦笑起来:“我真傻,原来你已经对我露出过那么多次不耐烦,我却一点都没发现。”

    他松开高通,走到桌前,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白水,送到嘴边润喉。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处理掉华章之后,我把过去十五年里,我能想起的一切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除了狄公,所有先生都不喜欢我,尤其是郭瑜。”

    提起郭瑜,他脸上闪过极其强烈的厌恶,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郭瑜是李弘的太子师,也就是祾歌的师公。同时,他也是祾歌的第一任亲王师——当时还叫师而不是傅。

    二圣信任他,觉得他会像他们一样,对祾歌有祖父一般的包容。

    可是二圣错了,错得很离谱。

    郭瑜是所有亲王傅里最讨厌他的那个。

    “我一直不明白,阿翁阿婆分明看得见我从兴高采烈,到最后恐惧不已的样子,明明知道我只是上了不到一个月的学,脸就从圆脸瘦成了尖脸,他们为什么还觉得郭瑜没有错?”

    “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有你在其中挑拨,我说得对吧?”

    祾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有脸,在狄先生教我的时候,哭着问狄先生该怎么救我的?是不是那时候你发现,按照你的想法来,并不能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而是会让你的旧主子从此绝后?”

    “你根本就不曾喜欢过我,我没说错吧?”这句话说出口,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本来就没人会喜欢你。”高通哂笑,“就连你的祖父母都不喜欢你,你知道吗?他们曾经想要掐死你!”

    祾歌闭了闭眼睛,低声说:“我知道。”

    如果不是他用尽全力钻进武媚娘怀里,他就已经被自己的祖母掐死了。

    所以他才想说谎,想把自己藏起来,想变成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他不想死!

    他真的恨啊,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咬女皇一口。

    他难道不是女皇的孩子吗?

    为什么就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就要活活掐死他!

    随便怎么样,骂他两面三刀也好,阴狠狡诈也罢,他就是……就是不想被自家长辈亲手掐死!

    祾歌含着泪苦笑一声。他现在很难受,所以也决定让高通同样难受一下。他说:“我九月夺了你的权,十一月被胁迫前往河北道,中间这段时间我查出了华章一家。”

    “现在是二月初,我十二月中旬受伤,一月初返京。整整一个月时间,虽然我在宫中养伤,但是戎墨却在宫外活动。”

    “高通,你就不好奇,你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吗?”

    高通看着他眼中的恶意,忽然忍不住汗毛倒竖:“你——!”

    祾歌觉得一阵痛快。他笑了起来:“是啊,只剩你一个了。从今往后,没有什么孝敬皇帝留下的东宫属官,只有燕王府属官了。”

    “托你的福,我不再打算对旧宗室留手了。”祾歌抬起左手,剃了剃指甲,冷笑着说,“见了你的旧主子,你可要好好告诉他,你究竟是怎么把他的独生子和族人卖掉,来威胁他最敬爱的母亲的。”

    “到时候,也不知道你的旧主子听了你的计划,还能不能笑出声来。”

    高通的脸色越来越灰败,他死死地盯着祾歌,嘴唇抖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再给你个体面,匕首、白绫和毒酒,自己选一样吧。”

    高通取了白绫,自嘲地笑笑:“如果你小时候就表现出现在的城府,我反而会高看你一眼。”

    祾歌冷淡地说:“谁也不可能达到你的要求,因为你在以二十岁的标准,要求一个两岁孩子。”

    说罢,他不再搭理高通,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物件倒下的声音。

    祾歌一声不吭地离开小院。慢慢的,他奔跑起来,又被草茎绊倒。最后,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低声啜泣起来。

    苏戎墨带人守在他身后,同样神色悲戚。

    对祾歌而言,那是照顾他长大的老仆;对苏戎墨而言,那就是收养了他十四年的养父。

    可是高通在出卖幼主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是小殿下真的被宗室掌握,他身边的苏戎墨第一个活不下来。

    天色渐暗,苏戎墨终于开口了:“主子,回去吧。”

    在武周皇室,连皇孙的命都不值钱,更遑论下人!

    祾歌站起身来,走到伊河边掬水洗净手脸,忽然闷声说:“他说的话不对。”

    这话没头没尾的,苏戎墨没听明白。

    祾歌也不想解释。

    他只是想说,并不在乎别人听不听。

    高通说没有人会喜欢他,这句话不对。

    武曌喜欢他,李令月喜欢他,狄仁杰喜欢他,苏戎墨喜欢他,还有燕筠青、薛崇礼……

    很多人都喜欢他。

    高通和郭瑜不喜欢他,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他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河水,径直回了山庄。

    燕筠青正带着两个小表妹在逗雪奴儿,她们折了一枝竹子,挥舞中竹叶发出“飒飒”的声响。雪奴儿很喜欢,跳起来扑着玩。一时之间,院内都是小女孩的笑声和甜甜的猫叫。

    见到祾歌回来,三人一猫不约而同地丢开竹枝,向他跑来。

    祾歌不愿意让姑娘看到自己脸上的狼狈,他用宽袖遮住脸,别过身去。

    三个小娘子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只有雪奴儿“哒哒哒”跑过去,抓着他的衣服往他怀里钻。

    “我先回去了,你们玩。”他说话仍旧带着浓重的鼻音。

    燕筠青和杨允兰面面相觑。

    祾歌这是哭了多久?

    薛崇礼压低声音问苏戎墨:“谁不在了,表哥哭成这样?”

    “是我师父。”苏戎墨说着,鼻子又发酸,见燕筠青不解,他解释道,“就是高通高内侍,从小照顾主子长大的老仆。半年前就病了,今天……”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我表哥眼窝浅,李家儿郎都这样,爱哭爱笑的,我阿翁和舅舅们也是这样。”薛崇礼看了燕筠青一眼,飞快地解释。

    “我知道。”燕筠青折下柳条和迎春花,小声说,“元娘,你把这个给他送去吧,黄色明媚,或许能让他心情好一点。”

    薛崇礼脆生生地应下,走到门外时,发现雪奴儿闻了闻他的眼泪,用头拱他的手,还是不能让他心情好起来,干脆把自己最喜欢的小鱼玩偶叼过来,放在祾歌胸口。

    她将花篮交给苏戎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表哥是好人,她相信好人会有好报的。

    二月初八,周静姝冥寿。

    这天恰好也是佛陀出家日,女皇惦记祾歌的身体,特意从宫中赶来,陪他上香。

    据说武承嗣听到消息,气得又砸了一套茶具。

    女皇这么重视周静姝,这分明是太子生母的待遇。

    祾歌和薛崇礼一左一右扶着武曌,祖孙三人烧香拜佛,武曌差遣薛崇礼去给周静姝的长明灯添灯油,自己则由祾歌陪着,在后山走走。

    祖孙二人一时无言,只有鸟雀啾啾,泉水泠泠。

    就在这时,女皇忽然问道:“那刺客怎么样了?”

    祾歌低头回答:“老师说,已经缉拿归案,绳之以法了。”

    女皇不接话,她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年郎。

    祾歌同样低头不语。

    慢慢的,女皇轻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越来越大,鸟雀受惊,分分腾空而起,响起一片振翅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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