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

    燕筠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种时候,她不该再去戳老人的伤疤。

    可是有些话,如果错过了这个时机,就不好再开口了。

    她斟酌着语言,问道:“祾歌的生父母——孝敬皇帝和昭皇后,他们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武曌有些意外:“只是病逝,不是毒杀或者遇刺。”

    她们俩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燕筠青只能解释:“我是想知道,他们二人身上有没有什么胎里带来的病症。有些病是会随血脉传给子孙的,比如头风或者心疾。如果不太严重,可能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了发病,就晚了。还有时候,父母在孕期服药,也会导致孩子胎里不好,所以我想看看脉案。”

    武曌愣了很久,才说:“弘儿他……”

    李弘生下来,就是个瘦弱的孩子。

    武曌至今都记得,她疼了两天之后的疲倦,也记得自己当时起伏不止的胸膛。那个小猫崽子一样的丑孩子,就趴在她胸口,发出细细地啼哭。

    在孩子被抱出去之前,她勉力撑起身体,用手指去碰了碰小家伙紧握的拳头。

    “别怕,睡吧,娘在这儿。”

    这是她对李弘说的第一句话。

    二十三年后,当看着他在她怀里咽气的时候,她哽咽着,对李弘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娘在这儿,睡吧,别怕……”

    这个老年丧子的老人家,努力抑制眼泪的时候,呼气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说不下去了。”武曌以手扶额,短短几句话,她数度哽咽,“弘儿他……我连着好几个月,既不去东宫,也不愿见周静姝。我就这样逃避着、伪装着,就好像我的儿子……还活着。”

    她始终说不出那个“死”字。

    “都说我是为了萧淑妃的两个公主而杀了我的儿子,可我连矢志复唐的狄怀英、撰写檄文骆宾王都容得下,区区两个老公主,我又何必让我的爱子不开心?他当时整夜整夜的咳嗽,他父亲就宽慰他,等他稍微好些,我们就把皇位让给他,到时候他父亲也可以安心休养,说不定……”

    她说不下去了,挥挥手,让燕筠青先去休息,过几天会有人把李弘和周静姝的脉案送给她。

    她要去李治和李弘的牌位前,去擦拭一下灰尘,和他们说说话。

    直到现在,燕筠青才知道,祾歌之所以会把“静”念成“争”或者“青”,原来是为了避母讳。

    回想着今天听到的一切,燕筠青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晚上去敲了上官婉儿的房门。

    “你说……乳母身上的毒,到底是谁给下的呢?”

    上官婉儿语气轻柔地说:“谁获益最大,自然就是幕后黑手。”

    “获益……当时的太子,故雍王李贤吗?”燕筠青喃喃低语。

    上官婉儿没有接话。这种事情,心照不宣就好了。

    “哦,对了,”她忽然坐起来,取出那盒有异常的香膏,拿给上官婉儿,“有人想借着你的手对付我。”

    她细细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听得上官婉儿若有所思。

    她沉吟片刻,轻声提醒:“在小殿下面前,要和在陛下面前一样,绝对不能随便耍心眼。小殿下的敏锐远超你我想象,很多事他不提,不代表日后不会跟你算总账,这点和陛下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他比陛下的记性好得多——他能把你那天的每个神情都画出来。”

    “他会画画?”燕筠青满是惊喜地问。

    没等上官婉儿回答,她就兴奋地自言自语起来:“没错,不少这种患者都有绘画天赋,是左撇子,爱分析,更何况他有家学。”

    她的兴奋得到的却是上官婉儿神情复杂的沉默。

    “怎么,他画画很难看吗?”

    上官婉儿几次欲言又止。

    倒不是难看,就是他的天赋只有一点而已。

    祾歌对色彩不太敏锐,他甚至分不出群青和灰色。而且他记颜色的方式,确实有点诡异,就比如——

    “樱桃红?那不是炭盆没通气,闷死后的嘴唇颜色吗?”

    燕筠青想到自己妆奁里好不容易调出来的樱桃红口脂,忍不住想揍他。

    好一会儿,她才压下不悦,道:“这个暂且不提,我只是想着可以让他画画,通过表达来疏解郁气。很多时候,情志病就是一口气憋着发不出来,想办法发出来,病就会好很多。”

    上官婉儿这次沉默得更久了。

    “小殿下思虑太重了。”她说,“他分明很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陛下不喜欢,他也就不提。要是能想办法让他松快些,倒也不错。”

    “若是周……先皇后还活着,他应该会轻松些吧。”燕筠青说。

    “不会。”出人意料的是,上官婉儿直接否认了她的话,“她要是活着,她能将所有人逼疯。她是我见过的,最没有眼色的人。”

    若是不了解周静姝的人,一定会觉得她如空谷幽兰,确实配得上静女其姝的名字。

    她确实极美,美得李弘在她身上移不开眼。可是好端端的美人,她偏偏长了嘴。

    她拥有一张嘴,就把所有人都得罪透的能力。

    在周静姝刚刚入宫的时候,上官婉儿随着小公主一起去看望这位小表姐。公主兴致冲冲带着礼物过去,没想到,周静姝刚见到公主,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李令月问。

    周静姝笑了好久才停下,认真回答:“太平妹妹,你的额头好大。”

    太平公主方额广颐,白话就是额头突出来一块,看起来方方的,而脸很大——头也很平。本来并不算丑,可周静姝这么一笑,李令月立刻觉得收到了屈辱。她将礼物一丢,哭着跑了回去。

    这件事以李弘放下手中公务,亲自去给李令月赔了一屋子的不是,才堪堪揭过去。

    再比如说,她唯一一次公开露面,只因为当时的太子妃裴氏低声抱怨了几句,她就站起身来,大声询问自己的舅舅该散席回去睡觉了,并且坦言,是太子妃想知道的。

    这件事以太子妃管理东宫无状,罚站规矩并抄经一百遍,周静姝周良娣罚月钱一个月,勉为其难地揭了过去。

    燕筠青听得目瞪口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坏吗?”

    “不是,她只是笨,不懂自己已经是人妇,不再是被宠着的小娘子了。”上官婉儿摇头,“周先皇后不坏的,裴皇后跪经多久,她就也跟着跪了多久。先帝舍不得外甥女受苦,所以免了裴皇后的责罚。就连经书,也都是周皇后替裴皇后抄的。”

    周静姝可能很笨吗?

    不可能,她的儿子聪明绝顶,男孩子的聪明全都来自于母亲,而女孩子则是父母一人一半。有那么聪明的儿子,她笨不到哪里去的。可是她又明显在人情世故上极为笨拙,不像是极端聪明的样子。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孝敬皇帝那么谦恭温和,端方克己的人,会对周皇后动心。”上官婉儿低声说,“陛下不喜欢周皇后,还有一大原因是,孝敬皇帝本来在女色上并不放纵,但是周皇后入宫之后,他就……好像克制不住自己了似的。孝敬皇帝身子骨不好,得亏有了两位小殿下,所以陛下才不至于那么恨她。”

    “是血缘。他们的血缘关系太近了。”燕筠青轻声解释。

    他们本就是表兄妹,若是从小一起长大,日日相见,他们会本能地排斥对方。可是临川公主远在河北道,一呆就是那么多年,她甚至父亲亡故都没能回京奔丧,周静姝从小没见过李弘。因此在育龄,两个血缘极近又素未蒙面的表兄妹一见面,血缘深处的吸引力,就不是意志能克制的了。

    上官婉儿怔了怔,才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犹豫片刻,她才问道:“我其实感觉,小殿下犯傻的时候,真的酷肖其母。所以,周殿下会不会也是失魂症?”

    按照唐制,皇帝称陛下,太后、皇后,太子、太子妃、太孙、太孙妃称殿下,其余皇子皇孙则称呼爵位。所以上官婉儿才称周静姝为母家姓氏冠以殿下的尊称。按理说,祾歌是没资格被称为殿下的,他只能被称为皇长孙或者燕王。

    受上官婉儿影响,女皇身边的近人都喜欢叫祾歌小殿下。细究起来这就是僭越,燕筠青,上官婉儿和祾歌都要受处罚。所以上次燕筠青在祾歌面前叫他小殿下,他才会对燕筠青发难。

    说回周静姝。燕筠青感觉,她的不讨喜、没眼力见,可能确实是她自闭症发作时的表现。

    她好像没法判断什么举动是得体的。

    燕筠青又追问了她的年龄,当时的周静姝刚刚及笄,算起来周岁也就是十四岁。唐代崇尚早婚早育,多子多福,但是让一个十几岁的、有残疾的女孩子早早生育甚至丧命,这样真的太残忍了。

    此刻,燕筠青觉得李弘格外讨厌。

    周静姝需要的是教育,而不是生育。

    在一片胡思乱想中,燕筠青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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