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男子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竟是郁郁葱葱的树叶。他愣了一下,尚未完全清醒,但隐隐觉得不对。

    头好痛……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却动弹不得。他惊恐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得严严实实,挂在了兰庆客栈后面的树林里。

    他催动体内的灵力,想要切断身上的藤蔓,藤蔓却纹丝不动。

    “醒啦?”悦耳的女声带着笑意在他耳边响起。

    男子慌张地四处张望,就见一身白衣的少年从树下站起来,脸上挂着笑容向他走来。

    竟然是个小姑娘。

    见她年龄不大,衣服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身上半分饰物也无,想来背后也没什么势力,男子面上不显,心里却存了几分轻视:“你是谁?你把我绑到这里做什么?我和你有什么仇怨吗?”

    “你想知道?”白卿云微微勾起唇,伸手向他脸庞虚虚一抓,瞳孔变得幽深,在男人对上她的眼神的一瞬间,紫色的光芒忽然从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男人毫无防备地对上她的双眼,眼神一下子就涣散了。

    白卿云又惊又喜。这摄魂术是她从精卫岛上被她杀掉的锦袍男子身上的玉佩中找到的,没想到不过练了几次,今日第一次使用就成功迷晕了人。

    一个念头隐隐从她心底冒出来——原来摄魂术修炼起来这么容易吗?

    眼下正事要紧,白卿云无暇细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二光。”

    “你是做什么的?”

    男人脸上浮现一抹挣扎的神色,半晌没说话。

    白卿云想了想,换了一个更详细的问题:“你去兰庆客栈的后院,是接到了毁灭证据的任务吗?”

    男人脸上挣扎的神色果然消失了,重新变得安详:“是。”

    “货物已经运走了吗?”

    “在路上了。”

    “下一站运往哪里?直接运回去吗?”

    男子脸上又浮现犹豫的神色,白卿云见状,催动眼中的光芒重新亮起,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运往……团、团松……镇……”

    “前来交接的人是谁?”

    “上头安排的,我也不知道。”

    “接头暗号是什么?”

    “是……是……”男子突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整张脸都因恐惧而扭曲,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脸色发青,眼球逐渐往外凸,唇边溢

    一缕黑血,然后垂下了脑袋,一动不动了。

    他断气了。

    白卿云皱了皱眉,解开了藤蔓,开始思考该如何处理尸体。

    要是阿檬在就好了,直接一把火烧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她一边想着,一边掏出一把铁锹开始挖土。

    她正挖得投入,身旁出现了一缕清凌凌的气息。

    白卿云从土坑中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挺拔瘦削,白衣如雪的萧祈安。

    分开审问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为了防止两个杂役串供——她是这么跟萧祈安说的。但她实际是想试试自己新学会的摄魂术,只苦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眼下这个情况,倒是很合适。

    萧祈安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实诚地给别人料理后事的同门,不是她杀的都管埋,挖得还甚是辛苦。

    白卿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大师兄,你那边那个人也死了?”

    萧祈安道:“嗯。他们被人下了咒,无法说出机密。”

    白卿云用藤蔓绑着尸体扔进坑里,填上土,又踩了踩实。萧祈安在一边,沉默地给她帮了一把忙。

    两人交换了一下得到的信息,当即决定前往流金城北三十里的团松镇。

    由于流金城即将举行拍卖会,平日里安静的团松镇也热闹了起来,举目望去,街上起码一半的人都是准备前往流金城的修士。

    韩晓彤背后的人选择在此时交接“货物”,想必就是为了混在众多修士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望着人潮汹涌的街道,白卿云轻叹了一口气。

    萧祈安沉着道:“师妹稍安勿躁,我们在镇上四处查看,或许可以发现异常。”

    白卿云收拾好心情:“好。大师兄,我们分头行动吧,这样找起来更快一点。”

    “嗯。我去东边看看,你去西边,一个时辰后回到此地汇合。”

    “没问题。”

    团松镇的西边是一片荒郊,郊外矗立着一座高一丈有余的塔,由灰色石砖砌成,外形如树桩,顶部为锥形,留有方形洞口,塔身散发着烧焦的恶臭气息。

    白卿云天生嗅觉灵敏,远远就闻到了这股刺鼻的气味,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这塔是做什么用的?好重的死气!

    她绕着塔转了一圈,只见塔身上刻有三个字,只是年代久远,在风吹日晒之下已变得模糊,看不清是什么字了。

    有修士在此处展开屠杀?

    不,不对,她没有察觉到灵力残留。

    但——或许死气太重,掩盖了灵力的痕迹?

    她从未见过死气如此重的地方,新鲜的死气与陈旧的死气交织在一起,令她的脑袋如针扎般难受。

    这是一场持续的屠杀吗?

    更奇怪的是,与这里浓郁的死气相比,怨气显得很少。

    在精卫岛的青铜门上,白卿云看到血流成河的画面里,那些人死状惨烈,庞大的怨气侵蚀着那片土地,饶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战士也会为之胆寒。

    难道此处的人都死得很安详?

    她仰起头,望着塔顶唯一的洞口,沉默着。

    那洞口让她想起凡间的监狱,三面都用高墙围起,余一面铁栏杆,房间内昏暗逼仄,只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一扇小窗,透一束阳光进来。

    这里面可曾关了什么人吗?

    白卿云沉思了片刻,凝聚出一条藤蔓缠在洞口处,借力跃上了塔顶。站在塔顶,那股恶臭的气味更浓郁了,差点把她熏晕。从洞口处往下看,塔里一片黑暗,安静得不像有活物。

    白卿云屏住呼吸,抓着藤蔓从洞口跳了下去。

    落地时,她感觉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感到后背一凉,阴郁的死气缠了上来,想要吞噬她体内的生气。在死气环绕之中,藤蔓上的碧绿叶子很快耷拉了下来,边缘开始泛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往后退了一步,借着洞口的光,看清了自己脚边的东西。

    那是一截小小的烧焦了的骨头。

    不远处,散落着几块焦肉。

    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粘腻之物,像油又不像油,散发着强烈的腥气。

    白卿云环顾四周,塔里没有活人,只有满地的骨头。四周的墙壁早已被大火熏得漆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白卿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拉着藤蔓飞速逃离了塔底。

    从塔顶的洞口钻出来的瞬间,暖融融的阳光再次洒在她身上,让她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紧接着胃里就是一阵翻涌,她再也忍不住,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捂着胃部干呕起来。

    休息了好一阵子,白卿云前往附近的人家打听情况。

    “西边那个塔?”被拦住的农妇一脸不耐烦,在手心里被塞了几两碎银以后蓦地喜笑颜开,话匣子也打开了,轻松道,“那是婴儿塔。镇子上有人家生了孩子又养不起,也没有人愿意买,或者孩子打娘胎里就有治不好的病,就把孩子放那里。尸体放久了会生瘟疫,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镇长就安排人烧一次尸体。”

    白卿云脸色骤然苍白。

    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种情况。或许是有穷凶极恶的歹徒杀了人,拖到塔里毁尸灭迹,或许是镇上的人在塔里处决死囚然后焚尸,又或许是他们在塔里焚烧贡品祭拜神灵……

    唯独没有想过这种情况。

    真相竟如此简单,不过是最普通的凡人生下了孩子却不养。

    难怪……难怪那附近死气沉沉,甚至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却没有多少怨气——小小的婴儿还活在混沌之中,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只知道饿了就哭,哪里会生出什么怨气?

    白卿云很快想到了幼年的见闻,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抱希望地问道:“……婴儿塔里面,是不是女婴比男婴多一些?”

    农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肯定都是女娃娃啊!男娃娃都是要传宗接代的香火,要不是生了治不好的大病,谁舍得丢啊?就是蒋扒皮家那个病秧子小儿子,脸上蜡黄蜡黄,一看就没几年活头,他也没舍得丢呢!女娃娃都是赔钱货——”

    她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少年也是个女娃娃,连忙找补:“哎,要我说,婴儿塔已经很不错了,都是死了才烧的,也没受什么罪……”

    望着白卿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农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想到塔里那些痕迹都不算新鲜,白卿云又问:“近些日子是不是没有烧尸了?”

    农妇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自从镇长接到了拍卖会的消息,这些日子就不许把孩子放到婴儿塔了,说是影响不好,等拍卖会完了再恢复。”

    和农妇道了别,白卿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她原以为,天底下的父母即便多疼爱男儿一些,也没有不爱女儿的。

    果真如此吗?

    若真是因为生活所迫而放弃自己的孩子,为何塔里都是女孩?难道苦难专挑生了女儿的人家?

    这罪恶的“婴儿塔”根本不该存在于世界上!

    愤怒在心底蔓延开来,白卿云的掌心不知不觉凝聚起一团绿色的光。

    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地从她身边跑过,稚嫩的童声唱着最残忍的童谣:“学堂之上无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

    白卿云怔怔地看着他们,颓然地垂下手。

    ——有什么用呢?

    即便她今日摧毁了这座浸满女孩鲜血的婴儿塔,难道这些凡人就不会以别的形式抛弃女儿吗?

    世人对女孩的残忍与恶意,又岂是一座小小的婴儿塔能够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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