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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山中无日月,呆久了不知人间几何,但等待的日子又总格外漫长。都市街道的雪经人清扫,被繁忙人流熏化,阴湿冷寂的林人迹寥寥,晶莹冰雪可能喜欢这里,愿意驻足停留,四季的自然造化不经人工雕琢,尽力挽留着一切造物主的恩赐。

    晶莹高士,冷眼遥映人间。

    雪道上出现一个小团子,蠕动着滚向一处深坑,手里鸡零狗碎地提溜着俩橙子、一把线香,兜里还揣着塞尔达的卡带。

    山道的雪未化,还保持着落下来的松软,踩上去喀吱作响,他这回没法滑,只能一步深雪一脚印慢慢挪动。俩耳朵上扣着毛绒绒的红球,脸蛋冻出两片坨红,像个红火喜庆的年画娃娃,就差穿着肚兜抱一尾红鲤。

    后面跟随着一位中年女性,身材高挑,裙角摆幅摇曳生姿,如枝头凌寒落一朵梅花。

    红梅载着年画娃娃,是辞旧迎新的意头。

    一步三倒爬到地方,年画娃娃停下来,发现这里又多了一个新土丘,他奶声奶气地仰头望着走到他身侧的女人:“丁姨,我就带了俩橙子。”

    他这意思是俩橙子不够仨人分的,怕他们在底下打起来。

    是,以前这块地方就埋了两个人,时间一长高隆的土丘也变成小小的土疙瘩。几度春草绿,有土地的地方总能孕育出新的生命,野草无人问津地在这度过了一千多个日月,免惊免扰,水汽充足,自顾自茂盛了四年多。

    但从什么时候,这里又添了座新坟?

    小孩照着往年的习惯,准备了两份“祭品”。他其实并不明白这叫祭祀,只是把他喜欢的东西带过来分给朋友,每回来还都不重样,去年捧了一兜樱桃,前年择了俩芒果并一把开心果……

    也只有孩子才“送礼物”才挑自己喜欢的带,不用考虑别人喜欢什么,反正自己喜欢的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这娃娃倒也不藏私,每次都带最喜欢的,都是他一张小脸皱成麻花才刻意从嘴里省下的两口吃食,他年年就携着仨瓜俩枣欢天喜地来探望故友,丝毫不嫌寒掺。

    被称作丁姨的女人把小孩裤脚的积雪拍掉,又把他蹭歪的耳罩戴好,声音似柳拂春水般温柔和顺。

    “没事儿,橙子没他的,但游戏能轮换着玩。橙子吃完就再没有了,游戏能打到来年,他不会怪你的,明年你想着就是了。”

    这里可能被所有人都遗忘了,打陪这孩子来就没碰见过别人。

    同属一脉,前山金碧满堂,人沸鸟喧,后山荒芜萧索,人迹罕至。这里无名无利,只有烈火化灰的两具白骨,别说人气,就是长眠于此地的那两位也没出来探望过,总之是个人不理鬼嫌弃的破落地儿。

    山脊拦腰高耸,日头都懒得爬过来普照。

    不过偶然惊了场野火,几株无名草芥葬生火海。

    尔尔蝼蚁罢了。

    金乌大人每天上班执勤,惯走的是通天路,它踏足人间坦途,把俗世照得亮亮堂堂的,万人称颂都听不过来,没事跑到阴沟里瞎晃悠什么,那不是闲出毛病了么。

    “鸣鸣,你今年想跟你朋友聊什么?”

    ·

    欧文墓地的正北方向,是一处海拔不算高的小丘,再往北就是雁过无痕的关外,瞭望哨顺着长城层叠起伏,替英杰记录着世间的风刀霜剑。

    一场寒霜降下,低矮丘脊也风景卓然,能把人从外往里冻透的寒意都挡不住游人如织,年关雪场附近酒店热销,五千一晚也有的是冤大头趋之若鹜。

    欧方一个地头蛇应邀来“谈生意”,冤大头本人正在雪场里摔得不亦乐乎。

    “嘿,我说诺汀先生,你父亲让你来到这个国家,可不是让你埋在雪场里的,熊师和基地是老交情,你不能把‘炎凤’晾在贵西。”

    熊师是欧方的一个贩毒组织,早先诺汀的父亲安古和‘炎凤’关系匪浅,曾明目张胆地同国际刑警对上,又全须全尾地从警方手里逃脱。

    时移势易,安古已成为欧方十大财阀之一,当年积累的巨额毒资成为他当前产业的初始来源。

    此时诺汀的到来,是为了传说中的“红冰”。

    安古收到老朋友的问候,说有一种新型毒品,一旦量产,一定比□□和□□还要风靡,熊冯特以“炎凤”的名义询问安古是否有兴趣。

    明面上是“炎凤”的要约,但熊冯特以他个人名义联系到了安古的小儿子,就是这位金发碧眼的小熊崽子诺汀。

    诺汀把雪仗扔下,就地一躺,桀骜地看着催促他不断动身的这个男人:“不不不,房先生,你们不是常说‘有朋自远方来’,现在远方的客人还没尽兴,不想那么早去贵西。再说现在熊师那边只知道熊冯特先生,‘炎凤’又是什么人?”

    房先生本人大惊:嚯,这少爷还知道“有朋自远方来”,真是可喜可贺。

    这位房先生正是被熊冯特遣回枫林“接待外宾”的房谷,接一个毛头小子,用不着多重要的人亲自出场。

    房谷好似天生劳碌命,死也进不了小基地那样的销金窟,马不停蹄地又奔枫林以北来了。房谷出生在版图最南边的一个海岛上,他像个被海浪裹挟的透明虾子,被人海浪潮卷着向前,一路向北,再没回过头。

    伊水那边的温度是什么样的来着?房谷仅在贵西的土地上短短一站,又被熊冯特驱向北方来接毛子。

    年轻的时候房谷没想过家,漂就漂了,路上撞着灰头土脸的王八也是新鲜的,可到这会,房谷觉得自己好像已走了太多路,该看的全看了,有那么点想落叶归根的意思。

    离开贵西的时候,房谷回头望了一眼伊河,这条永不停歇的长河,繁育了洲内至少一半的生命,伊河一条支干流过贵西,再远一点,就能归入大海,将浪花带到久违的岛岸。

    房谷想起来,他还没带房妙离回过故土,没饮一口湿咸海风,这怎么能算海岛人。

    他这种难得的乡情没持续多久,轰隆隆的轮渡就又把他带回了枫林北郊,接一个叫诺汀的小毛子。

    二十啷当岁,一米九的大高个,在人群里一眼就瞅见了,房谷走过去问他是不是诺汀,大个子的营养像都用来长个了,脑壳是一团缠不清的死肉。

    诺汀伸手冲房谷打招呼:“哎呀您就是房谷吧,我父亲说让我照着贼眉鼠眼找你,我还怕找不着呐,房谷先生一路好走啊,怎么现在才到!我都以为你不来了,节哀顺便自己去找酒店了!”

    房谷差点没忍住动手抽丫的,但看诺汀这体格子,一拳头挥下能把房谷开瓢,房谷嘴角抽了抽,险些绷不住。

    贼眉鼠眼也就忍了,这是客观事实,房谷无从辩驳,可这“一路好走”是啥玩意儿,这是要把房谷送到地底下怎么着?你老子又没死,这小畜生节的是哪门子的哀?

    房谷到底是个敞亮人,咬咬牙忍了,还故作贴心地提醒:“安老爷子,哦,就是你父亲,就没打算让你带个翻译?人生地不熟的,他老人家也能放心?”

    房谷心想,这个说话水平,出关的时候怎么没被人打死。

    诺汀大方地摆了摆手,仿着北方口音跟房谷回话:“嗨儿,我们家就我中文最好,都相信我没问题。”

    不得不说,在刻板印象里,他们这个人种确实不一般的虎,这毛子大个子黄头发蓝眼睛,听不懂人话,跟他简直白费唾沫。

    房谷小声嘀咕:“你爹心可真大。”

    大高个儿扭头,哇蓝哇蓝的大眼睛盯着房谷的脸:“啊,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啊,没事,夸你中文好呢,安老爷子慧眼识珠。”

    诺汀登时粲然一笑,露出一副“果然如此,老子果真天下第一”的熊模样,跟现在房谷眼里的诺汀重合。

    房谷觉得跟诺汀交流起来好像没那么费劲了。

    少爷终于会了句孔孟老先生的话,也算是有进步。

    “你们常说‘不亦乐乎’,我还没快乐呢,你们不能强拉我走。”诺汀一本正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房谷:“……”

    这熊崽子孔子学院上的是盗版的吧!那是让你快乐的意思吗!

    房谷也没文化,他跟这不学无术的诺汀简直没法解释!

    几天前,房谷头回看见这个大高个子还战战兢兢的,怀疑他们这个人种个个把伏特加当水喝,看什么碍眼就顺手炸了……但诺汀好似是个“翘楚”,总傻不愣登在这散德行,简直就是个缺心少肝的半大小子,房谷心里嘀咕了好几天,安古家里有这位祖宗在,是怎么坐稳熊师宝座的?

    眼皮子底下的诺汀拍拍屁股,撑着手杖滑下坡道,没到底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手脚都像新安的,活动起来像长了四肢的大泥鳅,房谷心里默默给安古扣了个高帽子。

    就这安古还没被诺汀气出个好歹,安古真乃奇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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