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贵西的天色碧蓝如洗,雾也都散尽了,颇有几分秋高气爽的潇洒味道。厚重的窗外趴着一只飞虫,短翅悬停在光滑的表面,直到轰隆声响起,渐长的加速度将巨大的机翼带离地面,展入无垠的天色中。白池看着那只飞虫震动、挣扎,然后逐渐脱力,蝼蚁般孱弱的身躯抓不住钢铁架构的庞大机器。

    它或许不明白,凭借着这股“好风”,它不仅不能直上青云,反而会因为过载的负荷粉身碎骨,那只飞虫的一只透明翅膀被强力掀起,逐渐消失在窗前。白池将指尖点在它消失的地方,像是要同它心心相印一般,但那种高强度的复合材料没有温度,白池缓缓收回了手。

    马秋林邱迁的案子牵扯过重,惊动了省厅,从省厅下派人手彻查此案。唐景珏他们移交完相关材料,白池的伤也恢复了,没有留在贵西的理由。

    枫林机场,人流密集,免不了摩肩接踵,白池跟在唐景珏身后,倒是不用小心翼翼地避开人流。从她意识清醒,她还没跟唐景珏说过话。彼此都太清楚那一枪的含义,问出来,让他没办法作答,不问,偏偏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真是尴尬。

    喧闹的人群里出来两个扎眼的身影,实在是……想不看到他们都难。

    邹凯把自己打扮成了个发情的孔雀,手里拿着鲜花,后面小弟拉着锦旗,锦旗上四个大字,“明察秋毫”。□□一副跟邹凯不熟的表情,脸色显然很不自然,他从来没这么……花枝招展过,没人能在这么社死的环境中坦然以对。

    ……除了邹凯。

    邹凯还冲着秦斌挥了挥手臂,很大幅度那种。

    白池实在理解不了邹凯的脑回路怎么长的,她现在也不想跟学长打招呼,太丢人了。她躲在唐景珏后面,推着他悄悄离开,转头的时候秦斌和谢琰东已经被邹凯架住了。

    她打好车才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自己……去哪呢?小伍站在车门口,不知道进还是不进。唐景珏已经跟司机师傅说了地址,白池只好让小伍自己回熊冯特安排的那个小区。

    记得了,唐景珏说过要带她回家。

    啊,反正那天她的确挺高兴的,就勉强跟他回家吧。

    看来房谷他们没再找□□的麻烦,学长看起来虽然不是情场得意,毕竟刚才那个场面真的很难得意起来吧,但能看出……他对邹凯还是挺纵容的。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身边站这么一位奇葩,白池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出门了,可见□□对邹凯的纵容程度。

    之前秦叔叔跟自己八卦,说邹凯是个很有个性的人,那会她还没放在心上,想不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她对生物的多样性有了新的认识。

    “你,想吃什么?”白池问唐景珏。之前放假的时候,她如果心情好,有时会做一些饭菜,等唐景珏下班一起吃。

    “随便。”唐景珏习惯开口,但又觉得好像太过冷漠,他补充道:“我都可以,你知道的。”

    司机大哥忍不住了:“兄弟,不是哥多管闲事,你后边那句跟没说有啥区别啊,听哥句劝,我年轻那会就总跟我老婆因为这事吵架,你得好好说到底吃啥,随便、做啥吃啥、吃啥都行,这一看就是标准的错误答案。人小姑娘多好啊,又好看又会来事,你得好好珍惜。”

    唐景珏没有过类似体验,也不善于对着这类场合随机应变,他略带生硬地开口:“煲汤吧,排骨玉米。”

    司机师傅满意地称赞:“哎,这就对了。”

    白池看着唐景珏线条锋利的颌线,他好像抿了抿唇,喉结微动,他在紧张?白池甚至觉得唐景珏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点温柔。

    她没意识到前方熄灭的屏幕中,映出她浓黑睫羽下闪着笑意的眼眸。明明沾染了烟火气,却有种脱俗的艳丽。

    唐景珏说什么都可以就是真的什么都可以,于他而言,饮食起居不在他精心思索的范围内,口味没有偏好,家具衣物都是简单的黑白灰三色,对生活的节欲程度堪比他禁断的皮相。排骨玉米不是他的偏好,是白池的。

    因为白池住进唐景珏家里,发着烧从楼上故意跌下去让他回来那次,医生说饮食要清淡,他就煲了没放盐的排骨玉米给白池喝。

    唐景珏真的很不会照顾人。

    但从那以后,白池真的喜欢喝排骨玉米。

    ……当然还是加点盐比较好。

    秦斌发来一条语音。

    “小池你们去哪了,快回来救我们,我觉得邹凯这小子有毒,我瞅着谢琰东也被他传染了,太闹腾了……哎,别抢我手机!邹凯……”

    白池觉得自己今天很不白池,唐景珏也很不唐景珏,大概邹凯真的会传染。

    不管是单纯的利用还是勾引,都会让人轻松很多。

    不掺情感,自然就没什么负罪感。

    无非就是目的不同,前者是获得信息,后者是贪图□□。

    白池不掩饰自己对唐景珏外表的迷恋与欣赏,但除此之外,多了些别的。

    这一多,就很麻烦。

    利用他,白池问心有愧,放弃他,白池又舍不得。

    唐景珏开始把她留在身边,是出于道义和公理,现在是要确保自己少跟基地接触,免得自己做出和他信仰相悖的事,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因素吗?

    他开的那一枪,不正是与他信仰相左的证明吗?

    白池不断地问自己,这件事重要吗?

    她已经有了答案。这很重要。

    唐景珏长相出挑,五官都落在她的审美点上,身材上佳,腰窄腿长,重要器官也很完美。

    白池向来不喜欢在这些方面掩饰自己,尤其是她装了太多年内敛温柔的好学生,好不容易挑明了,她才不要再变回去。在她看来这些跟渴了喝水饿了吃饭差不多,只要不是在人前,在喜欢的人面前,何必要压抑自己呢?

    唐景珏一没结婚二没对象,从恋爱关系这一点而言,对她来说,道德和法律都没什么枷锁。

    她只是有些害怕,不太想把唐景珏拉到深渊里去。

    白池轻手轻脚推开唐景珏卧室的门,反正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唐景珏会习惯的。

    他睡着的样子没有那么紧绷,白色的休闲棉质T,几乎将他压人的相貌衬出青春的气息。

    “你在干什么?”唐景珏眼睛半眯着,嗓音低沉、神情也不镇静。

    白池才不信他刚醒:“唐队长,拿你做个实验,不介意吧。”她眨着眼睛,故作疑惑地问,“但是你从什么时候醒的?”

    “你推门的时候。”

    唐景珏起身,“实验结果是什么?”

    “这一点,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白池身体颤抖,她明白的,她经不住唐景珏的撩拨。

    “我觉得你的设计不合理,太草率。你要知道找我做实验材料的代价。”

    白池听懂了唐景珏话里的含义,他是以为基地是那个偌大的培养皿,而他和白池是其中挣扎求生的微小菌丝。

    “实验一旦开始,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你最好的选择是找个帮手。”

    “或者我把你从设计好的实验中带出去。”

    白池不会这么做,她早就把这个选项排除掉了。

    之前做动物实验的时候,从不会引起人过多同情心的软体动物和节肢动物开始,拆开河蚌的壳与拔下龙虾的足,大多数人都能做到,即便知道是活体解刨,但它们活着的生理活动也不明显,类人程度相当有限。

    牵扯到小鼠、鸡、牛蛙这些,部分同学就下不了手了,生活史与人类相似的程度越高,人类对其的共情能力就越强。

    白池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家兔尿生成的实验。活的、被关在笼子里的兔子,麻醉后将兔子的四肢固定在木板上,从耻骨向上与沿中线切开,纯白的毛发上因为染上鲜血粘在一起。

    实验结束后轻轻地拂过兔子仅有一层绒毛的内耳,只需要在耳缘静脉注射一针空气,没多久就会造成阻塞,一点空气就能轻易带走它的生命。

    手停在兔子心脏的位置,能慢慢体会到它柔软温热的毛发逐渐变凉,皮肉会变得僵硬,远比想象简单得多。

    身后是唐景珏稳定有力的心音,一下,一下。

    她本来只贪唐景珏皮相,想招惹完就跑,想着吃到了的东西还能有什么可惦记的?但有些事情令人上瘾,尝过几次还觉不足。

    唐景珏不是任人宰割的家兔,她越靠近,就越发泥足深陷。如果唐景珏这样的人能被驯化,一辈子打上白池所有物的烙印,脖子上卡住金属项圈,一摇铃铛就涎水横流,该是多么具有成就感的事情。

    “我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你也一样,不是吗?”唐景珏看着有些出神的白池,冷静开口。

    “我说让你别管我了,你能答应我吗?”

    “不能,你就在这里,基地也在这里,不管出于个人和职业,我都没有不管的理由。”

    “哪个占比更多?”

    唐景珏叹了口气,没有答复白池。

    “你怎么跟你的长相一点都不一样。”白池伸手抚上唐景珏的眉骨。

    “嗯?”

    “长得薄情寡欲,肖想你一遍都觉得要遭天谴。”

    “肖想什么?”

    白池收回手,咬牙切齿,很好,很会抓重点。

    “实在想不出,只好亲眼看看了。你不用上班?”白池转开话题。

    “休假。晚上去师父家吃饭。”

    白池没再搭话。

    就算这个人再好又怎么样呢?欧文只不过是从既定的死刑犯变成了被设计的死刑犯而已,贵西机关乱成这样,难道枫林就干净了么?

    还是简单的欲望好,远比矫饰曲折的人值得信任。

    即便不能到此为止,也最好就沉沦在欲望里。

    只沉沦在欲望里。

    唐景珏感知到白池突变的情绪,却什么都没说,包括马秋林当日所说,关于熊冯特故意泄漏白堇年的消息,他也没有跟白池提过。

    至于白池不清醒的那句“把你关起来”,倒是唐景珏想做的事,把白池关起来,远离基地。

    如果在收养期间对白池进行干预,像斯金纳强化动物一样,关在一个另类的“斯金纳箱”里,对白池施加操作条件,也许能把如今“离经叛道”的白池扯回正常的位置,像所有人希望的那样。

    但他不愿意,也克制着那样做的想法。

    这种行为并不人道,另外,把未知的罪恶扼杀在摇篮里,不是他的责任。

    经由法律审判后做出裁决并实施相应措施,是事后管控,不能因为那点可能性在事前强制执行。

    道德决定上限,法律规定底线。

    “我该回去了。”白池说。

    回到那个小区,恢复“渡鸦”的身份。

    “师父想见见你。”

    唐景珏没动,白池轻易就能挣脱他的怀抱。

    “不见。”

    白池从唐景珏衣柜里顺走了一件衬衫,准备穿着它离开,仿佛她回来的目的就是做场爱,做爽了就走。

    全年无休的唐景珏本就没有赖床的习惯,唐队的精力惯于与犯罪分子周旋,神经的紧绷已成为常态。

    当年老局长要退的风声已经传出,禁毒局权力下放,落到自己师父杨远征头上,如果枫林市局不可信,最值得白池怀疑的人,一定就是当年就负责基地专案的杨远征。

    所以唐景珏没有挽留白池。

    他端坐在暗棕木纹的桌子前,鼻梁上嵌一副金丝眼镜,翻动书页时露出袖内的皮质表带,越发显得孤高冷峻。但他平日封到顶的衬衣散了两粒扣,锁骨处的红痕断了清冷相。

    白池倚在门口观他这副模样,百看不厌。门脊卡扣起伏,抵着软红的皮肉,硌的生疼。

    “我走了。”白池轻声说。

    跨出室门那一刻,房内工业简约的装修风格,衬他,但没人气。

    白池觉得唐景珏格外孤寂,他像极了一棵树,长久生活在肃穆冬季,从没有枝繁叶茂地热闹过一场。

    她从前看过一句话,具体辞令已记不太清,大意是,当女人觉得一个男人脆弱可怜时,就已经爱上他了。

    虽然白池自己并不觉得。

    她反而觉得说这些话的人脑子都不太好使,发自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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