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五年前,白池16岁,第一次来到枫林市。

    唐景珏去车站接白堇年的孩子,是“蜂鸟”白堇年最后的请求。

    枫林这座城市已经繁华了几十年,林立的钢筋水泥建筑群组成它运转的骨骼,流淌在这些骨骼之上的是永不停息的车流和人群。从贵西开往枫林西站,一路上白池周围的座位都是满的,没有人在中途下车,看来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同一座城市。

    从贵西到枫林,普通火车的车程大约是十六个小时,白池坐得久了,下车时小腿都有些僵了,她看着从车厢里出来的人们朝着出站指示牌的方向纷涌而去,很快便稀释在人群中不见了。

    白池站在枫林西站的出站口,她没有手机,只能在出站口附近徘徊,寻找着一位拿着标牌的年轻男性。

    火车晚点,唐景珏抬起手臂看了看时间,眼看就要吃中饭了,他就去站内买了汉堡,毕竟十六七的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从西站到市局开车大概要开四十分钟,他怕那个叫白池的孩子饿着。

    白池没敢离开出站口,当她准备找个公用电话亭联系对方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扎眼的人出现在接站的人群中。那人一身黑衣,身材高拔,手里拿着带有她名字的塑料牌,还拎着一个肯德基的打包袋。

    “请问,您是来接我的么?”白池走上前去,看清这位警察的长相,相当英俊的一张脸,轮廓明晰到甚至有些锋利,但白池能感觉到,面前的人在看见她的时候有些诧异。

    白池,怎么会是个小姑娘?

    唐景珏从手机上找出白堇年的照片,将手放低了给白池看:“你父亲?”

    “嗯,是我爸爸。”白池看着屏幕里熟悉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许哭。

    唐景珏看着她的反应,把手上还热的打包袋递给她,拿出来自己的证件给她看:“我是市局派来接你的。”

    白池跟唐景珏上了车,她坐在后排,闭起眼睛回忆父亲和母亲的脸,想着她来枫林之前发生的事情。

    “你不舒服么?”唐景珏发现白池的脸色有点苍白。

    “没事,就是有点晕车。”白池睁开眼睛回答他。

    “开窗会好点吗?”他说着已经将白池旁边的车窗降了下来。

    “谢谢。”白池对他说。

    流通的空气将白池的头发吹起,也带走了一些闷燥不安的情绪,她看着后撤的景观树和马路上的车流,炽烈的阳光下,从那些高楼的玻璃窗上反射过来的光线五彩斑斓,直到强光晃得她的眼睛开始发酸,她才渐渐收回了视线。

    梁争辉对她说,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联系她了。梁争辉,就是白池母亲遗书里提到的那位亲戚。他突然找到白池,告诉她白堇年找到了,要见她一面。梁争辉早年被人打坏了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听力也欠佳,所以他打电话会打开外放,白池听见枫林市局的人与梁争辉说的话了,电话里的警员说的是“抓住了白池的父母”,但梁争辉没有提她母亲的事情。

    所以直到她亲眼见到“母亲”之前,都还抱有一种欧文还活着的期待。她这一路上面对陌生的风景,偏偏生出近乡情怯的情绪来,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鼓膜上异常清晰,她这种格外畏寒的体质手心都沁出汗水,所有的体征都在提醒她这个事实。

    她很紧张。

    直到她见到丁鸣春,那些温热的汗水骤然变凉,冰得她微微颤抖。

    唐景珏回到市局,询问贵西警方关于白池性别的问题,在电话放下时他看到白池见到丁鸣春的反应,他猜眼前这个白池,她的亲生母亲……恐怕不是被抓回来的这个叫丁鸣春的女人。

    枫林市局和贵西警方联系后没多久,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白堇年的档案信息以及一些文字记录的电子版,唐景珏和谢琰东吃过饭后将白堇年的档案重新整理了一遍。

    当年白堇年行踪不定,作为基地的成员出现在贵西的毒品交易市场上,随着他控制范围的不断扩大,吸引了当地警方的注意,警方在不断与其周旋的过程中发现他有靠拢倾向,所以白堇年被发展成为警方的线人。

    后来白堇年与警方的联系被基地发现,白堇年受到基地的追杀,在警方的庇护下躲藏在风海,那个时候,他身边跟着的明明是个男孩。

    当时白堇年的名字被挂在暗网上,基地付出高额筹码一定要杀死白堇年,白堇年在逃命的过程中都要带着那个叫白池的男孩,所以警方才对那个男孩的身份深信不疑。

    在询问那个男孩的来历时,白堇年只说是他被一个吸毒的边缘女性下药,一夜情后就有了白池。至于白池的母亲,生下他之后就把他抛弃了,他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只知道她姓丁,很多人叫她春妹。

    春妹不敢去医院,在一个小诊所里生下了白池,由于她自己吸毒,所以孩子有些先天性的后遗症,她眼见养不活,把孩子扔到白堇年的住处就跑了。

    警方去核查的时候的确找到了白堇年说的那个诊所,也确实有位叫春妹的女人来他这里生过孩子,一切都能对上,所以关于白池性别的问题上也没有人怀疑。

    白堇年做线人的时候身边实在不适合带孩子,他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春妹的老家,但是春妹从来没回去过,他将孩子暂时交给春妹的母亲,也就是孩子的外婆照顾。

    后来孩子的外婆去世,白堇年带回体弱多病的白池寻求警方帮助,警方将他们安排在风海市,不到一年,白堇年就出卖警方重新投入基地的怀抱,他带着白池从警方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是当时警方对白池身份的全部记录。

    一周之前他们带回白堇年和丁鸣春二人,无论怎么询问他们二人都不张口,白堇年提出要他们去贵西找一个叫梁争辉的人,请梁争辉通知白池来枫林。

    白池找到了,性别却与之前的记录有冲突。

    在之前掌握的所有信息里,“蜂鸟”白堇年的孩子白池,毫无疑问是个男孩。面对眼前从贵西赶到的女孩,市局迅速对她和白堇年做了亲子鉴定,结果确定二人为父女关系。

    唐景珏在基因库中找到了白池的亲生母亲,欧文。

    “欧文……欧文……”谢琰东念了两遍欧文的名字,扭头看向唐景珏,“这不是当年我们收到线索去找白堇年那次,被当地抓捕的女毒贩吗?”

    “的确是她。”唐景珏把贵西传过来的资料指给他看。

    欧文,贵西本地人,最初与警方接触是因为她报案,说养父对她有猥亵行为。那时贵西警方已经注意她养父很久了,原因是怀疑她养父参与毒品交易。由于欧文自小生活在贵西,对当地情况比较了解,她为了逃脱养父的魔爪,自愿成为警方的线人,为警方提供她养父交易的线索。没过多久,她成功找到了养父贩毒的证据,将养父送进了监狱,从此警方就失去了她的消息。直到五年之前她因制毒贩毒入狱,到如今,欧文已经被处决三年了。

    谢琰东悄悄问唐景珏:“那孩子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情。”唐景珏回答。

    因为白池在见到丁鸣春之后,神态有了明显的落差。如果她事先知晓了母亲的事情,不会是那个反应。那这件事,该这时候告诉她么……

    谢琰东在与贵西警方交涉后,发现贵西那边对白堇年和欧文在一起的事情也毫不知情,白堇年和欧文二人在做线人期间,都没有向警方告知他们的关系。贵西警方也才明白,当年他们见过的白池,那个小时候跟外婆生活到五年级,十一岁随着白堇年线人身份暴露躲在风海市的那个男孩,并不是白堇年的骨肉。

    唐景珏和谢琰东紧急提审白堇年,白堇年在确认白池已经来到警局以后终于松口,开始愿意接受警方询问,结束了同警方持续已久的拉锯战。

    白堇年,枫林市人,最开始作为基地的马仔活跃在贵西,因此与欧文相识。据白堇年所说,两人在贵西接触一段时间后确定恋爱关系,认识两年后生下女儿白池。由于他们两个身份的特殊性,为确保白池的安全,他们选择将女儿的身份掩藏起来。

    恰好,白堇年当时接触的一个吸毒的女性刚刚生产不久,但是孩子实在是太过孱弱,还没熬到满月就夭折了。而欧文以前的邻居梁争辉在那时候抛弃了一个男婴,由于梁争辉夫妇长期吸食毒品,所以那个男婴先天不良,生来就有毒瘾。

    还没学会认识世界的婴幼儿,不会像成人一样有一定的耐受力,他在毒瘾发作的时候,会心律过高、抽搐,憋得满身通红,表达身体不适的反应只有本能的哭泣。在影响婴儿呼吸的情况下,婴儿的心跳或许会暂停,更严重的,可能会导致死亡。

    那个男婴刚好被扔到春妹的门前,春妹看着那个婴儿,跟她刚刚失去的孩子很像,幸运的是,他还活着。春妹将他留了下来,在一次返乡的时候交给了自己在老家的母亲。

    那个男孩就是之后被白堇年带在身边的“白池”。

    白堇年叛逃以后,他带着“白池”一起从风海市消失了。

    但那个男孩没有离开风海市,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并不能接受长时间颠簸的路程,所以他跟着丁鸣春秘密生活在风海。后来因为先天疾病发作,死在了风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不久后丁鸣春也离开了。

    因此直到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见过的那个“白池”还活着。

    而白堇年真正的女儿白池,六岁之前与母亲欧文生活在贵西,六岁时跟随父亲来到风海市,在风海定居四年后白堇年逃亡,白池又回到贵西同母亲生活。回到贵西半年后看到母亲留下的遗书,独居了近半年才投奔母亲所说的亲戚梁争辉。

    白池在警局见到了她的父亲,跟记忆中的模样差不多,她印象中父亲总是很平静,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有种云淡风轻的感觉,她近几年才开始明白,那是长期处在危险环境下的保护色。

    唐景珏在室外看着监控,看着那个女孩同她的父亲对话,他知道为什么他看到白池的第一眼就无比确认她是白堇年的女儿了,因为视频里出现的两张面容,如出一辙的平静。

    “小池,你好。”白堇年接过白池递给他的水杯。

    “爸爸。”白池看着父亲的脸,轻声回应。

    “你过得好吗?”白堇年知道她过得不会好,但是他还是想问问小池,她好不好,至少白堇年真的希望白池过得好一点,以后的日子,也能好一点。

    “爸爸,我很好,还要喝水吗?”白池想要再给父亲接杯水。

    “不用了。”

    室内陷入了很长时间的静默,但是没有人打扰他们。

    白池不敢回应父亲的眼神,她怕委屈和撒娇的情绪终于找到合适的人可以发泄,她害怕坚韧外表下的真实情感从眼睛里递出去,她害怕她的想念和脆弱会影响父亲的决定,她害怕被父亲察觉到她其实……过得很不好。

    贵西是一个不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不仅仅在于它环境的阴湿和久久散之不去的阴霾。就拿梁争辉的家庭来说,两套房子从中间打通,一套用来住宿,另一套作为“生产基地”。梁争辉家里有三个小孩,姐姐叫梁婉,比她大三岁,辍学留在家里,两个弟弟梁峰梁泽白天上学,晚上就跟着父母做胶囊壳制毒,没晾干的□□直接放在另一套房子的客厅里,一批成品百万上下。

    读书才能值几个钱,老老实实读完大学的毕业生一月能挣几千块,能干些什么呢?找个活好的小姐一夜就没了,傻子才费心思读书。

    隔壁住户、街后面的住户、路口的代销点小卖铺,那些同龄的孩子都是从小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幼小的手还没能掌握好握笔姿势,就会跟着扒药品的盒子,看着那些液体一步一步提炼出成公斤的冰粉,他们或许都问过相似的问题。

    大人们为什么总是抱着一个两根吸管的塑料瓶呢?

    那些锡箔纸上面的白色粉末好吃吗?

    为什么生病的爸爸妈妈不去看医生却在家自己打针呢?

    等他们长大后才知道,塑料瓶叫“冰壶”,他们都在“溜冰”。锡箔纸上面的粉末的确很好吃,□□,但是很快他们就会抛弃锡箔纸那种简单的满足感,转向浓度更高的注射方式了。

    “妈妈妈妈,给我尝一口嘛,我也想试试。”

    多少小孩子第一支烟、第一口酒是以这样的方式尝试的,至少这个村子里许多孩子第一次吸毒,就是从他们父母的手中接过瓶子和密封袋开始的。

    她呆在梁争辉家里的时候他们也毫不避讳,当着她的面没有觉得不合适的地方,正如他们没觉得让自己的孩子参与到这件事里是不应该的一样。因为他们笃定了她不会报警,白池在刚刚见到这种场面的时候,就收到了他们的嘲讽。

    “怎么,吃惊啊,但你不会告诉条子的,你看看和条子合作是什么下场,你妈没了,你爸到现在骨灰都没找到。”

    所以爸爸,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白池不敢问,她觉得市局这个地方不安全,她不敢轻易相信那些人,她连赌一把的勇气都没有。但她记得她父亲的话,他说一定要相信他。

    “以后,带着我和你妈妈那份,好好活下去。”白堇年打破了长久的沉默,“我累了,小池,再见。”

    唐景珏看着白池进去,又等到白池见完白堇年从房间出来,两个多小时,两个人说了不到十句话。唐景珏实在没有见过这种关系,他相信双方都很明白,这是最后一面。

    没有眼泪、没有忏悔,连告别的语气都很平淡,白堇年的那声再见,就像真的明天还会再见一样。

    白堇年承认了一切,很配合,走得很坦然。丁鸣春没有参与白堇年的犯罪行为,只是承认了吸毒贩毒事实,但情节较轻,最终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由于负责照顾白池的女警员家里突然有急事,白池被托付给唐景珏照顾。不久后,唐景珏向师兄秦斌开口,白池留在枫林市读书,直到21岁,白池在枫华大学读到三年级,在实习之前突然失踪,唐景珏为其办理休学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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