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味

    端午节有三天假期,距离上次去妈妈家已经快半年了,视频通话的时候看冯漫气色不太好,季风语打算假期自己坐车去看看妈妈,陪陪她,给她个惊喜。正好假期第二天是她的生日,她想和妈妈一起度过。

    放学回到家,看见郑以珍摆在沙发上搭配好的女装,还有季子闻的衣服,季风语问:“郑姨要出门吗?”郑以珍神色诧异,回答道:“没有没有,刚收的衣服忘记放进柜子里了。”

    她不愿意多说,季风语也没再多问。

    第二天早晨,本要跟季君延说去昔城的事,却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想季君延可能是有事出去了,打算等到了昔城再跟他打电话说一声。季风语就去了沈奶奶家,想着自己要去昔城,去问问上次带的桃酥和凤梨酥她喜不喜欢,再帮她带些。

    季风语从小就没有奶奶疼,在海城生活的这些日子里,沈奶奶对她很好。给沈南嘉和沈听然做棉鞋时给她也做了一双,每次做的点心都会给她一份儿,还喜欢拉着她和沈南嘉讲海城的八卦,沈奶还总夸季风语聪明机灵。季风语喜欢和沈奶奶待在一起,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个不封建迷信的奶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儿啊。

    到了沈家,沈奶奶说自己更喜欢凤梨酥,桃酥有些吃不惯,让她带点凤梨酥就好。沈奶奶非要给季风语取钱,“小语呀,这凤梨酥贵不贵,你跑一趟多费劲,拿着吧。”季风语忙说不用,沈奶奶却执意要给,平时没少吃沈奶奶做的东西,这钱季风语是肯定不会收的,一来二去推脱了半天,季风语的手机落在沈奶奶的床铺上了。

    起得太早,刚坐上车季风语就睡着了。到了昔城,已经是中午了。季风语打算跟季君延说一声,却发现手机不见了,还好就快要到了,问题不大。

    刚到小区门口,就看见妈妈挽着齐叔叔在小区楼下的居民活动区坐着,还有一位老婆婆。虽然背对着她,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有说有笑,刚走近一点,她就听见老婆婆说:“你们这是第几胎呀?我看有四五个月了吧?”

    齐思远看了冯漫一眼说:“第一胎。”

    老婆婆接着说:“那你可得好好护着,头一次生小孩没什么经验,你这个爸爸得做好后勤工作呀!”

    季风语停住了脚步,她期待冯漫的回答。

    冯漫迟疑了一会儿说:“是啊,阿姨,您说的对,我们肯定会小心注意着的。”

    冯漫没有否定,也就是说,在被选择的时刻,季风语又一次是被抛弃的那个。

    他们准备回去了,季风语赶紧躲到电梯旁边的楼道里。

    “老婆,刚刚我那么说,你不生气吧。”

    “我理解你,只是外人面前的说法而已。现在咱们主要任务是守护好我们的孩子,我相信小语不会怪我的。”

    “这就对喽,我们才是一家人嘛!”

    冯漫没有继续说话,但有时候沉默比开口更伤人。

    你们才是一家人,季风语躲在楼道里,心里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眼泪慢慢地从眼里溢出,浑身感受到一种凛冽的寒意。

    九年前,季君延和冯漫刚离婚,房子是结婚时季家买的,何玉兰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见冯漫有工作了,就带着人来家里要房子钱,说她生不出儿子这房子不该是她住。话越说越难听,有时候还会摔些东西,季君延来了,还是压不住老太太。一开始冯漫会和他们吵起来,可她根本招架不住一大帮人的吵闹,后来往往是沉默,季风语总会拼命地喊,她觉得只要她再大声一些,再长大一些,就可以赶走这群人,就可以保护妈妈。

    “你们不许说我妈妈,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你们走,你们走!你们离开这里!”

    每一次嘶吼都声嘶力竭,每一次喊叫都伴着微微颤抖的哭腔。她很爱妈妈,她努力地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妈妈。

    或许冯漫不记得,但季风语记得。

    七年前的雪夜,那时季风语刚满八岁,冯漫加班到很晚,季风语很担心,一个人等到十二点都没有上床睡觉,冯漫回到家时,季风语哇的一声哭了,冯漫抱着季风语说:“傻孩子,哭什么?”

    “我怕妈妈走,妈妈,我很乖,你不要走。”

    “放心吧,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宝贝。”

    或许冯漫不记得,但季风语记得。

    回忆如洪水猛兽,汹涌地穿透季风语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钻心剜骨地疼。

    她擦掉眼泪,走出了小区。回海城的车在一天只有一趟,是下午六点的。中午的太阳毒辣,于是季风语找到一家书吧,想坐在里面静静。书上的文字清清楚楚,她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从今天开始,她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了。没有人会为她遮风挡雨,没有人坚定地选择她,她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想,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呢。她突然很想逃离这一切,逃得远远的。她不知道她向前走的意义了,她不想自己一辈子拼尽全力,只是为了摆脱这些阴影,她有些累了。

    小时候奶奶不疼她,父母不和睦。妈妈带着她的时候,也常常叹息自己命不好,在学校还被小朋友欺负说她没有爸爸。季风语从小就明白了她要懂事,从不爱撒娇。她以前朋友也很少,遇到事情习惯自己保护自己,导致外人看来觉得她不好相处。现在,妈妈的沉默告诉她,她确实无依无靠了。

    一边坐着,一边想着,天边的云一朵朵飘过,似不断的愁绪与伤怀。

    时间差不多了,她打算先步行到车站,想想办法。

    走到车站时,太阳已缓缓西沉。

    车站的人很多,她试探性地问:“叔叔,我没带钱,能到了再补票吗?”

    “想什么呢小姑娘,没票怎么让你上车啊,到时候万一你赖账怎么办?”

    “我不会赖账的,您就让我上去吧,拜托……”

    后面的人挤上前,“买不买,不买一边儿去,别耽误事儿,我赶时间呢!”

    季风语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蹲坐在车站门外的休息区,鼻子酸酸的。

    天就要黑了,车站边还睡着许多流浪汉,拥挤的人潮不断从她身边经过,她开始幻想电视剧中的情节,有些害怕。

    被夕阳浸染透的云层镶着金边,落日的金光洒在长长的街道上。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道阴影,一双手轻抚她的头。

    “别哭,我来了。”

    季风语抬头,看着眼前微俯着身子的沈听然,发梢还挂着汗珠,小口喘着气,天有些暗了,少年的眼眸却依然澄澈动人,直直的盯着她。

    季风语像是看到了救星,想开口说话,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别哭,别哭,平时不是挺勇猛吗,怎么手机丢了就蹲在这哭呀?”

    季风语一听,委屈夹杂着生气,大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听见女孩的哭声,纷纷扭头观看。

    沈听然第一次见女孩哭,慌乱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别哭呀,我这不是来了吗,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好吗?”

    她的眼底全是眼泪,鼻涕也流出来了,啜泣声不断,眼周已经红得像充血一样。沈听然蹲下身子,掏出纸巾,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接着调整了好几个角度,想帮她擦鼻涕,但无从下手,他缓慢尝试,纸巾碰到鼻涕又拉开,又弹了回去,两个人都呆住了。

    片刻的停顿后,季风语赶紧用纸巾擤了鼻涕,擦拭了脸上的泪痕。沈听然拉着她走到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她逐渐平复了心情,问道:“海城到昔城只有早上的一趟车,你怎么过来的?”

    “我坐了海城到江城的车,然后打车到离昔城最近的天汇路口,然后跑过来的。”

    跑过来……从天汇路口到昔城车站差不多九公里,想到这,季风语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她一把抱住沈听然,呜咽起来,沈听然却想要推开她,“我身上有汗,你别……”

    “我……我才……不嫌弃……哪有你这么傻的人,万一找不到我怎么办。”

    “中午的时候我预计你应该到了,我打电话给季叔叔想请他问问阿姨你到了没,季叔叔问了之后告诉我,你没有去阿姨那,我见你平时都不怎么用现金的,手机又没带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赶过来了。”

    “沈听然,你真好。”季风语又抱紧了些。

    少女满眼噙着泪,埋在少年的怀抱里,沈听然第一次感觉到心跳漏了一拍是什么滋味。

    他回应似的抱紧了她。

    天色将晚,起风了,在黄昏时分,风里是五月初生的玫瑰花香味。

    来不及思考未来与过去。

    然而当下已弥足珍贵。你用澄澈的灵魂,以玫瑰味春风的名义,吻遍我过往的每一处伤痕。

    我们彼此拥抱,心怀相抵。

    良久,季风语才松开。

    “一天没吃饭了,好饿。”

    于是沈听然便带着季风语去吃饭了,季风语一边吃,一边跟沈听然讲了这一天的遭遇。

    沈听然只觉得,他想要再多喜欢她一点,再对她好一点。

    季风语给父母发消息报了平安,她没有跟冯漫提来昔城的事,说自己只是手机丢了,季君延联系不上她。两个人都未成年,在昔城也没有住处,最后是季君延帮他们联系好了住处,是朋友开的酒店。

    到了酒店,季风语决定跟沈听然谈谈。

    “前段时间,我一直躲着你。”

    “我知道。”

    “我其实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面对你的好感,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感,其实我也是。我对爱情的期待可能比其他人更高,要求也是,我可能会很苛刻。”

    “我明白。”

    “只是我不知道这份好感的期限是多久,有多少。我是结果主义者,如果没有结果,我宁愿不要开始。”

    “你说的不对,我不是对你有好感,我是喜欢你。”

    季风语的脸开始发烫。

    “就是我太担心失去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贪心,想要的是永远,可现在说这些太远了不是吗?你说喜欢,喜欢我什么,我也有不好的一面。我不确定你喜欢我多少,不确定未来的变化,有谁能保证……”

    “我可以,我可以给你永远。”

    “可是我怕我们最终会被现实改变,我很别扭吧,很敏感吧,比起别人,我可能更难缠。”

    “我不会变的,季风语,你信我吗?”

    季风语迟疑了,她不是不相信沈听然,她是不相信这个世界。

    “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我不急着你给我答复,我们就像朋友一样相处,你只管做你自己,等你真正喜欢我、相信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好吗?”沈听然看着她说,眼里透出坚毅。

    “我先回房了,晚安,季风语。”

    一方面,她的确是担心未来,担心失去,不确定他的这份喜欢能有多久,而她想要永远。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喜欢还没有与他旗鼓相当,她想再等等,等到真正确定自己心意,她会比他更热烈、更勇敢。

    爱像一场冒险,危险又迷人,荒诞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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