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初提起公文包，就要回家。他有好些天没在家和小石头一起吃晚饭了。小石头倒没啥，大人不在，乐得自在。只是新初母亲三天两头不给大儿子说说话，望着满满一桌子饭菜，心里总是空空。
    “王科长好！”
    新初刚拉上门，罗主任便站在楼梯口上打着招呼。新初又掏出钥匙开了门，把罗主任领回办公室，问：“你这个时候过来，找我有事啊？”
    “王科长猜对了，这回找你真的有事！”
    “什么事？”
    “你莫那么紧张嘛，好事！”
    “我紧张啥？啥好事？”
    “稿费的事！当然是好事！”
    “哦，你是说稿费的事啊？稿费是通过邮寄过来的，慢得很，一般要一个月左右。到了我就去取，取回来后我们四个平均分配，我到时给罗主任送来。”
    “哎，王科长，我哪里是说的那个稿费？那稿费又有几个钱？还有，那稿子是你写的，名字是你把我们几个署上去了，我也跟着沾了光，稿费不可能还要跟你分啊？那稿费哪个都不分，哪个也都不可能要，肯定是你王科长一个人的。”
    “那罗主任你说的稿费是？”
    “这次省报发的那篇长篇通讯，我们局那三万块钱的组版费不是没有用出去，稿子就发了嘛？吴局长说，整个稿子占了三分之个版面，大概是两万块钱，加上这次出差花费一万块钱左右，刚刚好。这两万块钱的的组版费，就作为奖励，发给你了。”罗主任说完便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重重地砸在办公桌上。
    新初的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确定没人，又站起来把门关上，回到座位，把信封给罗主任推了回去，低声道：“吴局长真这么说的？稿费可以发这么多？可以这样发？”
    “难道我还拿钱来豁你？可以这样发啊！再说，这不完全算稿费，也可以说得上是奖励。领导奖给你的，不要白不要。我们单位上还专门出政策，凡是在各级报刊杂志上发表了有关本单位本行业的新闻报到，都有奖。”
    “哦，是这样的！”新初没想到，一篇通讯报道还会有这样高的奖励，差不多都可以买大半套房子了，心想这报道既然名字都署上了四个人，这稿费就得四个人分，这奖励嘛，也得大家共享。他稍作思索，便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王科长你不但是文章写得好，人品更好，难怪我们县委书记都这样喜欢你，大家也敬重你。不过，这稿费，吴局长说是奖给你一个人的。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得回去请示吴局长后再回答你！”
    “这有啥请示的？我建议这样，你和吴局长，我和王科长，一半对一半，然后，吴局长和王科长两位领导六，你和我四。你觉得怎么样？”
    “我倒没什么，只是你吃大亏了。我先带回去吧，我估计吴局长也不一会要，他不要，我就送回来，全归你！”
    新初是第二天上班一大早，趁办公室里外都没人时，把稿费交给老科长手里的。王道文甚为惊讶，也甚是感激。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稿费，或许，这也是他这一辈子收到的最多的稿费了。王道文虽然是行武出身，不是什么科班毕业，但也算得上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了，大家都称他“王大笔杆子”。既然叫做知识分子，他也对得起知识分子这个光荣的称号，白白净净的皮肤包裹着的，全都是一身所谓知识分子的傲骨，那副斯斯文文的老花镜想掩盖也掩盖不住。知识分子王道文，他看不起钱，更看不起人。但当王新初把一大叠钱拽到他手里时，他满心欢喜。这钱，谁见了又不喜欢呢？当然，他也喜欢坐在他面前这个勇武中文透露出几斯文的年轻人。
    说实话，新初刚到宣传部的时候，王道文是看不上这个年轻人的。倒不是新初身上有什么缺点，而是王道文难得看得起一个人，能让他看得上的，不是金钱、地位，而是笔头子。可这么些年来，部里面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在笔头子上超过王道文。至少，王道文是这样认为的。当年有一个跟不自己上下的年轻人，后来也到省城都市报去了。可正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急不躁，和和气气，却用一篇篇文章征服了只服文章的王道文。
    “新初，我也老了，干不动了，还是你来把新闻科的担子挑起来。”
    王道文摘下老花镜，满怀诚意地说。对于眼前这个不但文品好，而且人品也好的年轻人，王道文心想自己在文字上是帮不了他多少忙的了，唯一能够帮上他的，就是把自己这个科长的位置让出来。再说，自己这个年龄，这科长的位置，早就该王新初了，也只有他王新初，单换个人，我还不干呢！可怎么说呢？还不能只说让位置的事，因为这个话，之前说过，我还是当着杜部长的面说的。可新初说让我继续当，他怎么能夺人所爱啊？这，就是我王道文看得起他的地方。既然不能说位置，那就说工作，说事业吧！新闻科的工作，宕渠县的宣传事业，总得要有年轻人干，总得后继有人吧？
    “王科长，科长这个位置，还是您干合适，有什么事，您给我讲，我来做。”新初对王道文的好意，心存感激，但他怎么能答应这个即将退休的老科长的请求呢？
    王道文也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不会答应自己的，但他心里也明白，这个位置，自己是迟早要交到他手里的，他也早已开始为自己退休生活做打算了。对了，自己退休了，从新闻科科长位置退下来了，做什么？自己这一生的爱好，也就是读书、看报、写作，除了这些，自己又能干些什么？退下来后，文章肯定还是要写，只是不会像之前那样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写了。当然，退休之后，先前的编辑费就应该没有了，自己所依靠的就是那打了折的工资，加上那微薄的稿费。对了，说到稿费，自己争取了多年的稿费奖励政策，县委、县政府至今也没能通过，而全市大半的县（市、区）都已经开始兑现了。
    “新初，你趁现在标美路建设这篇稿子发了，领导们还在高兴中，田书记、王县长现在也都对你好，你把这个全县新闻报道奖励政策给田书记送去，说不定这回还真能签下来。”
    “什么新闻奖励政策？”
    “也就是对报道宕渠县的所有新闻，分级别分层次，分别给予十倍、五倍、三倍稿费奖励。这个政策，我也是参照其他兄弟县（市、区）的做法起草的，之前也跟领导汇报过，那时要么书记不同意，要么县长不同意，要么财政提出反对意见，总之，文件签到一大半，最终还是没有发出来。我看现在全县的宣传报道搞得有声有色，方方面面对我们尤其是对你反应都很好，我觉得这是个最好时机。这个奖励政策发出来了，我的心愿就了了，我也就安心地退休了！”
    “那给我去试试吧！”老科长在退休之前，还关心着全县的宣传报道，关心着后来者，这让新初听了无不动容。
    文件的审签，比王道文想象当中的还要顺利，田行健说，新闻报道也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稿好了就应该奖励。王守坤认为，现在的稿费标准还是一二十年制定的，实在是太低了，适当地给予一些激励政策，也是合情合理又合规的。县财政局的伍副局长还是有些意见，说定得有些高了点，是不是无论国家级、省级、县级都按三倍稿费奖励就行了。段局长说，书记、县长都定了，我们财政再反对，就是明显地不讲政治。算了，这事就这样定了，领导都定了，你我坚决执行便是。
    新初把装有四千块钱的牛皮信封塞进公文包，就径直往商业大厦走去，他要去看看那台外面镶着穿衣镜、里面带有抽屉的香樟木衣柜。衣柜的样式早就选好了的，就是因为钱贵，小融好几次都没有下手。新初也想买台新衣柜，一来是为了小融穿衣服时可以照照镜子，二来可以把家里那台衣柜送给新明。前些天，新明说张玉家的房子简单地装了一下，房子差不多都是自己装的，房子装完了，钱也用完了，家具一样都没有买。新初就变着法子说服小融买了套新的餐桌和沙发，旧的也卖不了几个钱，当然就送张玉家了。新初心想，没个桌椅板凳，来个人客吃个饭都没得法。小融并不是舍不得那套旧家具，只是说房子又不是新明的，新明跟张玉也还没有结婚，如果吹了，家具就打水漂了。新初说，新明和张玉没结婚，正是因这房子有了家具还没有添置好，这家具送过去，结婚也就快了。新初本想把这衣柜一起送张玉家的，小融没舍得，说这衣衣柜是实木的，还有七八成新，换一面镜子完全还可以用上好些年。
    “帅哥，又是来看衣柜的？你把它买了嘛，我再在之前说的价格上打点折，把两百的零头给你少了。”漂亮的女服务员远远地看到新初，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扫个不停。
    “既然美女如此爽快，我今天也就定了，两千块钱，开票。”有钱在手，又没有小融在身边，新初办事的效率一下提高了十倍以上，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给新明打了过去，“你抓紧找几个人来我家里抬衣柜，就是我卧室那台香樟木的，送你们了。”
    “人倒不用找，工地上都有现成的。”新明有些高兴，他正凑着钱买衣柜呢，真是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突然间，他又想起什么来，便问，“大嫂同意了，她买新衣柜啦？”
    “她没买，我买。哪个买买都不重要，你过来抓紧把衣柜抬起走。”
    新明这边把旧衣柜刚抬出门，那边的新衣柜就进了屋。新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台衣柜从买下到装上，也不过一个小时的功夫。
    “妈怎么还没有回家呢？准是又带着小石头在街上摆龙门阵去了。”
    新初正要打开电视，手机就响了，小融打过来的，“新初，你快来医院，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你怎么了？病了？”电视摇控板“啪”地摔在了地板上。
    “不是我病了，是妈病了。”
    新初听说是妈病了，绷紧的弦又立马松弛了下来——这些年来，新初母亲身上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到医院检查了几次，也没什么大问题。新初母亲笑着说：“这人啊，岁数大了，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的，哪里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的？你听医生的，没得病都得给你医出病来。”后来，连医院检查也不去了。
    “能出什么大事？妈能有什么大病？”新初说，“你们赶快回来，回来看看我给你买什么回来了？”
    “你就是把大衣柜跟我买回来了，我现在也没得心思看，你抓紧过来吧，妈病了，是癌……症……”
    “癌……症……？什么癌？你也就是个初步检查吧？没有复查清楚，先不要打胡乱说啊！”.
    小融拿着化验单，一把揣在裤包里，想了想，又放在了手提包里面的夹层，又环视了一圈，确定新初母亲没在一旁，这才压低声音说:“这就是复查结果，上周我就陪妈来医院检查过了，哪个打胡乱说了？你那么大声音干嘛？一会儿说话注意一点，妈还不知道结果呢！”
    新初电视机也顾不得关上，一步冲了出去，边下楼边问:“那怎么办？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妈的癌，已经从食道转移到胃上，手术是不能做的了，得先住几天院！”
    “住几天院就能好？”
    “遏制一下病情吧！手术都不能做，也就输几天水，怎么能好？哎，不说了，你先取两千块钱过来，交住院费呢！”
    这个点儿，银行都关门了，哪去取钱？新初就想起公文包里的信封，那四千块钱的稿费买衣柜花了两千，正好还剩两千呢！
    新初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就要交钱，新初母亲道:“这人吃五谷，生百病，哪有那么娇气？不就是个肚子疼吗？医院都不用来的，还住院？两大两千块钱，都够买两耕牛了。走，我们回去！”
    “妈，您就住段时间吧！马上要过年了，过年就回去！”新初劝道。
    “我得的什么病需要住院？还过年才回去？”
    “没什么病，就是胃上的问题，应该是……”小融在一旁支支吾吾道。
    “胃溃疡？我自己的病，我知道，都老毛病了。住几天院，也不过是输几天水，花那冤枉钱，不如拿来买药吃！”新初母亲就牵着小石头下了楼。